余年有味
正月初六,二丫满心欢喜准备回老家,爹送她们到汽车站。娘四个上了车,润成哭闹着让爹也上车,爹说他初八开工,就不回老家了,润成说什么也不答应,车马上开动时,爹也上了车。爹抱着润成,呼呼睡着了。
二丫兴奋的脑瓜,思索着回家见到姐妹的情景,她要把见到的一切都讲给姐妹听,她骄傲的神情,咕噜咕噜的眼球,像个小精灵。这趟从邢台回南宫的车就拉着她们一家人,好像是她们的专车,二丫问姐姐:“为什么车空空的?”姐说:“笨,过了年都是农民工从村里坐车去城里打工,像咱们从城里回农村的,当然人少了。背井离乡懂不懂?如果我们不去邢台,爹过年也回家,知道吗?”二丫点点头。
车到村南,她们下车,凛冽的寒风吹着她们难以睁开眼睛,顶风前行,二丫边走边问:“娘,为什么不让叔叔来接我们?”娘说:“不方便通知,你叔家没电话,还得打到村支书家,不想麻烦人家。二三里路,走走暖和,一会儿就到家了。”爹背着润成,姐帮娘拿着年货,二丫赤手空拳,深一脚浅一脚呼哧呼哧地走着,一圈圈的哈气在空中盘旋、蒸腾。将近中午,远远望去村里炊烟袅袅,好似饭香扑鼻,饥肠辘辘的感觉油然而生。
村口有几个娃在追逐打闹,看见二丫一家人走来,站住脚步,好奇的张望。雄杰看到二丫,一溜烟跑回了家。二丫心想:这同桌真腼腆,害什么臊?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家我又不是没去过,今年同学们有没有去你家聚会呢?二丫看向他家那宽敞的大门,发现雄杰在门后门偷偷看她,二丫不好意思地笑了。雄杰的爸爸是厂长,做烤鞋底生意,这几年风生水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雄杰热情大方,乐观向上,他是一个人见人爱的阳光少年。从三年级开始,他每年都邀请同学们来他家齐聚一堂,欢天喜地热闹一场。
从村南到村北,姐弟仨看到长辈该喊什么就喊什么,娘一边走一边教。人见人夸,懂事的娃,娘也跟着乐哈哈。刚进家门,爽藻拉着妹妹就跑来了,娘打开包袱,拿出几块奶糖递给姐妹俩。娘又让二丫给奶奶和叔叔一家送了一块肉和几个包子,是从爹工作的煤矿食堂用粮票换的。爽藻姐妹俩跟着二丫也回家,她们和奶奶住一个院,在二丫家隔壁,中间一墙之隔。 墙中开了一扇门,来去方便自由。
说起这扇门,二丫可不是省心的娃。那是农忙时节,爹常年不在家,姐姐在外上学,娘一个人在家干农活,忙不过来,指使着二丫团团转,放学割草喂猪羊,回家做饭,还得照看小弟润成。爽藻和二丫同岁,弟弟润成和爽藻的妹妹也同岁。因此,奶奶只能看着叔叔家爽藻姊妹俩。二丫从小在姥姥家长大,姥姥对她百依百顺,没有受过委屈。如今看着爽藻回家有现成的饭吃,不用割草,不用看妹妹,心里不服气。去奶奶家明明一墙之隔,还得绕一大圈。有一天,她兴许是太累了,站在凳子上趴着墙头哭着对着奶奶喊:“老人是条龙,越向谁越穷!”从此,奶奶让叔叔把墙中间开了一扇门,奶奶两个院来回跑。二丫也感受到了来自奶奶的疼爱。
爽藻说:“二姐,快到我们屋里看看。年前俺娘赶集买了几张电光画,好看极了。”二丫和奶奶说了几句话,匆忙来到婶婶屋,婶婶高兴地说:“二丫,你们回来了,邢台好玩吗?”二丫说:“好玩!婶婶,这画真好看,尤其是刘晓庆这张。哇!她好漂亮啊!”二丫惊叹着又问:“婶婶,有没有《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我也想买。”婶婶想了想说:“好像没有。”爽藻说:“二姐,小卖部里有贴画。我们去买吧!”说着她们跑出了家门。
吃过晚饭,双影领着妹妹,君晓带着弟弟,爽藻姐妹俩都来找二丫玩扑克牌。二丫只会玩“轰炸”“牵驴”。姐想玩“升级”。她们分成两组:姐、双影、君晓、爽藻四人玩“升级”;二丫带着弟弟妹妹玩“轰炸”“牵驴”。屋里刚生的炉火虽尚未暖和,但笑声是暖心的。二丫喊着:“我赢了,进贡吧!我要大王。”哈哈哈……双影喊:“我升到六级了!”“胡说,你才升到三级。”姐笑眯眯地说。屋里的空气是快活的,人心是激动的,年味是十足的。
快十点了。润成哈欠连天,头东倒西歪,手里的牌拿不住,娘给他一个枕头,一歪睡着了。二丫说:“小胖墩就是这样炼成的。”两个妹妹说:“二姐,你也是个睡神,今儿有点反常。嘿嘿!”姐说:“这叫兴奋!谁过年睡觉啊,得玩通宵。”又一阵哈哈大笑。两个小小妹,实在支撑不住,也爬在二丫家的大炕上睡着了。“升级”玩的热火朝天,二丫和令溪(君晓的弟弟)正商量着玩什么时,双影说:“二姐,玩你最拿手的,就是三八二十四。你都能打败咱班第一名,小小的令溪,还拿捏不了吗?”“对对对,咱俩就玩这个,你会吗?”二丫问令溪。“当然会喽!不就是四张牌,用加减乘除等于24吗?”令溪说。“对,但不能重复加数字,大小王拿出来。你我各一半,最后谁的牌多,谁赢。”二丫说。“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吗?”院子里有人说话。开门一看是大娘,来喊双影姊妹俩的。娘说:“嫂子,就让娃们再玩会儿吧,半个多月不见,都兴奋着呢!”爹不看电视了,也凑过来和大娘唠嗑,不觉间,凌晨的钟声敲响了。大娘背起双凌,双影跟在后,屁颠屁颠的回家了。叔叔也把爽藻姐妹俩接回了家。令溪手里剩下几张牌,一个劲地说:“今天你赢了,明天继续挑战!”爹把君晓姐弟俩送到家门口,回来收拾一下熄灯,躺下,明天准备出发。
这一夜,二丫辗转反侧,像大年初一的夜晚,余味悠远,久久香甜!
聚会
第二天,清早爹坐车回邢台,没有惊醒熟睡的姐弟仨。润成醒来哭闹一番,姐打开电视,找到小弟最爱看的动画片。二丫睡到晌午,双影爬到她耳边说:“二姐,下午雄杰让我们去他家玩儿,每年一次聚会,就等你啦!快起来。”二丫呆愣愣地看着双影说:“你们还没聚呀!”“没有,说是人不全,其实就差你。”双影说完,跑回家去吃饭。
下午三点左右,十几名同学来到雄杰家,雄杰的母亲把家里所有茶杯都拿出来,放桌子上,雄杰倒满水,一杯杯递给同学。同学们大都围着茶几坐下,雄杰一看二丫没有地儿坐,急忙从里屋拿了一个凳子,二丫害羞地坐下。双影也站着,没有受到优待,说雄杰偏心。雄杰说:“二丫是我的老同桌,你又不是,当然得偏着点。”口直心快的双影说:“你那点小心思,我早看出来了。” 雄杰笑嘻嘻递给双影凳子,还顺带丢了半个白眼:“欢迎大伙儿来我家,下面有请咱们班的大歌星刘娟秀闪亮登场!”话音未落,掌声与欢呼便搅热了屋角,连窗棂上贴着的火红剪纸窗花,那鲤鱼跃龙门的尾巴也仿佛跟着欢腾地一翘。
刘娟秀站起身,带着一种天然舒展的端庄,目光清亮地扫过众人:“唱便唱,不过不能只我一人独唱,唱完我点将,点到谁谁就亮嗓子,实在唱不了就表演节目,如何?”班长梅海率先拍响了巴掌:“妙极!就这么定了!”这应和声像投入热油里的水珠,瞬间激起了满堂应和。
刘娟秀轻轻清了清喉咙,方才那温和的笑意仿佛被骤然唤醒的西北风吹散,眼神倏然变得辽远。她开腔了——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间发出,倒像是从莽莽黄土地深处迸裂而出,粗粝而炽烈:“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歌声骤然拔起,像山风撞上陡峭的崖壁,在满屋喧腾的暖意里回旋、撞击、迸溅!她唱得双颊飞红,那调子里的苍凉与不屈,仿佛卷着千沟万壑的黄土,挟着猎猎长风,撞得窗纸嗡嗡作响,震得窗棂上那对“连年有余”的胖头鱼窗花簌簌轻颤,仿佛要从纸上游入这灼热的声浪里。一曲终了,余音裹挟着黄土的粗粝在灯光里盘旋,众人恍若被那歌声高高举起又轻轻放落,片刻寂静后,才爆发出滚雷般的喝彩。
刘娟秀笑意盈盈,目光如炬,直指雄杰:“该你了,雄杰!”雄杰正端着茶杯喝水,闻声差点呛住,手忙脚乱放下杯子,脸上惯常的嬉笑瞬间褪去,竟浮出些腼腆来。他搓了搓手,再开口时,那声音竟褪去了平日的粗粝,变得低缓而温柔:“轻轻的我将离开你……”唱到“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时,他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二丫。二丫正低头抚弄着衣角,嘴角却抿起一丝笑意,脸颊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云。炉火的光暖暖映在窗上,将一只衔着梅枝的喜鹊窗花影子,恰好投落在二丫低垂的眼睫边,如同一枚温柔的印记。雄杰的声音在炉火映照下微微颤抖,那份笨拙的温柔,如同窗花上那细细的刻痕,无声无息地融进了众人屏息凝神的暖意里。
歌声余韵袅袅,雄杰狡黠一笑,手指径直点向角落:“旭洋,该你露一手了!”旭洋应声而起,身姿挺拔如岩上青松。他屏息凝神,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只见他脚下生根,双拳起势,身形骤然展开,一招一式间,衣袂带风,仿佛挟裹着无形劲气。忽而身如游龙,灵动穿行于桌椅狭隙之间;忽而步若磐石,稳稳踏在砖地之上,激起微尘。拳风过处,带得近旁同学额前发丝微微拂动,四周的空气似乎也绷紧如鼓面。那劲风掠过窗棂,一溜儿“五福捧寿”的窗花竟应和着拳脚飒飒作响,那鲜红的纸片轻盈地鼓荡起来,仿佛成了他拳风里跳跃的火焰!腾挪闪转之间,那身影矫健如鹰隼搏击长空,沉凝又似古松盘踞山岩,刚柔之气流转不息。最后一式收势,他稳稳立定,气息匀长,如古井无波。满屋的喝彩声轰然炸开,几乎要掀翻屋顶,那声响在温暖的空气里膨胀,将炉火的噼啪声彻底吞没。
旭洋收了势,气息匀净,目光含笑,在满室蒸腾的笑语和喝彩余波中逡巡一周,最终落向角落里那个一直安静嗑着瓜子、嘴角噙着笑意的身影。“该你了,二丫!”他声音清朗,如同破开暖雾的一束光。
众人的目光,连同那跳跃炉火的暖意,瞬间齐刷刷地汇聚到角落——二丫指间捏着的瓜子仁,悬停在半空,她微微一怔,那柔和的笑意,便在脸颊上漾开了更深的涟漪。
“我……我哪会这个呀!”二丫声音细细的,带着点窘,但笑意却更浓了,像化开的蜜糖。她索性站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要不——咱们一起唱一个?唱……唱《水手》好不好?”这提议像一颗火星溅进了干燥的柴堆。
“好!”“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几个声音立刻应和起来,带着几分迫不及待的粗犷。先是三两个男生试探地起了调,随即,这旋律仿佛有着巨大的磁力,吸住了每一张翕动的嘴唇,汇成一股越来越雄浑的声浪。声音撞在四壁,震得窗纸嗡嗡轻响,窗棂上所有鲜红的窗花——鲤鱼、胖头鱼、喜鹊、梅花、福字——都在这磅礴的声浪里簌簌抖动、欢跃、共鸣!仿佛那剪刻出的每一道纹路都在歌唱。炉火熊熊,映照得窗花红得耀眼,如同无数颗年轻的心脏在跳动。雄杰唱得脖子青筋微露,娟秀的嗓音带着黄土地未褪尽的苍劲汇入其中,连旭洋也放开了嗓子,方才练拳的刚猛之气尽数化入这雄浑的合声里。二丫站在人群中央,脸颊被炉火映得通红,她不再嗑瓜子,而是微微闭着眼,嘴角噙着全心的笑,跟着那熟悉而铿锵的旋律,小声而投入地哼唱。
歌声越来越壮阔,越来越炽热,它不再仅仅是喉咙里的震动,而是少年胸膛里奔突的岩浆,是灵魂深处不安分的热风,是挣脱冻土、刺向苍穹的春雷!这磅礴的声浪,鼓荡着,充盈着,几乎要撑破这间被炉火烤暖的小屋,汹涌地向窗外无边冻僵的田野宣告——它把寒冬的边界熔开了一个口子,汩汩流淌出的,全是即将解冻的、喧闹的春汛。
窗上那只最大的鲤鱼窗花,在歌声最炽烈处,仿佛真的一摆尾,要奋力跃过那扇贴满了红火的窗棂,游向窗外更广阔的、正在苏醒的春天。
离别
教室前那棵半死不活的榆树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带绿条形图案的臭虫,几个枝干硬撑着指向天空,稀疏的枝叶病殃殃地残喘呼吸着,臭虫夺走了它们身上的养分。毕业前为了取景,除了光秃秃的教室外,只剩下这道美丽的景观做陪衬。
教室前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爽藻穿着她那件的碎花外套,袖口卷了两圈,露出细瘦的胳膊,见双影过来,忙往旁边挪了挪:“站我这儿,咱们几个挨一块儿。”二丫正踮着脚扯自己的辫子,看见君晓被班主任喊到了最前排,她知道自己个子矮,乖乖地站到了双影的前一排,挨着和自己撞衫的淑雪。女生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尤其是头顶上那朵大红花,最显眼。因为大红花,给君晓惹过麻烦,所以她们几个商量都不戴。
那是一年前,君晓梳着马尾辫,戴着二丫送的大红花,上课打盹被数学老师发现,提问她问题,没回答下来,老师对着全体同学说:“秃妮子戴花,臭美!”君晓一气之下,把辫子剪了,改成了娃娃头。
班主任在同学们面前指挥着说:“最前排同学蹲地下,第二排同学站凳子上,最后一排同学站在桌子上,一定要注意安全!”雄杰穿着白衬衫外刹腰想站在二丫身边,可她左右都是女生,离近点吧!“雄杰!你踩我鞋了!”站他旁边的爱英细声细气地埋怨着,并小心翼翼捋平衣角的褶皱。“哎呀,挤死了!淋强你往那边挪挪!”爽藻推了推旁边挤眉弄眼的淋强。淋强却故意又往她身边拱了拱,嬉皮笑脸:“毕业了还这么小气?留点念想嘛!”“再动,信不信我把你刻在树上的‘淋强大侠到此一游’告诉校长?”双影抱着胳膊,佯装严肃地威胁。淋强脖子一缩,终于老实了些。
班主任让校领导和老师们坐在中间的凳子上,站在队伍前面又仔细看了看说:“淋强过来站田飞右边,雄杰站左边,你俩在哪儿挤什么?”雄杰站好凳子腿似乎有点不平,他挪来挪去,嘴里嘟囔:“这破板凳硌死人了!”当照相师傅喊“看这里,笑一笑”时,大家都没咧开嘴大笑,仿佛要挣脱这定格的一瞬,把所有的心思都刻印下来。
快门“咔嚓”一声,时光就此钉住。喧闹随即炸开,同学们叽叽喳喳,交换着新买的硬壳笔记本,笔尖在扉页上划动,留下或端正或潦草的祝福。雄杰抓着一本簇新的本子,在人群里横冲直撞,逮住谁就塞过去:“快!写两句好听的!”轮到二丫时,他挠了挠头,嬉皮笑脸:“二丫,写个‘勿相忘’呗!”二丫接过笔,指尖触到那崭新纸张微凉的表面,郑重写下:“愿你乘风破浪,前程似锦。”他凑过来看,夸张地“哇”了一声,顺手把本子一合,塞进他那鼓鼓囊囊、沾满尘土的旧书包里,动作带着一贯的粗枝大叶。
“都坐下,赶快复习,毕业考试决定我们的命运。我们何去何从,就看最后的冲锋!”班长站在讲台上敲着讲桌大声喊,霎时教室内鸦雀无声,班长梅海挺直着背,像一棵拔节的小青竹,她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教室最后一排。她看到灯秒捂着嘴偷笑便问:“灯秒同学,你心中理想的中学是哪儿?”灯秒站起来,前后左右巡视,发现同学们都挤眉弄眼偷着乐,他反问道:“班长你打算去哪儿?”“我想去闫疃重点中学。”班长自豪地说。“那你帮我问问闫疃中学要我呗?”灯秒窃窃地说。全班哄堂大笑。班长红着脸大声呵斥道:“多看几眼书,保准要你!”淋强借机凑到二丫跟前问:“同桌,你打算去哪儿上?”“我想去乡镇中学。”二丫小声说。“我也去,到时候咱俩还同桌。”二丫噘着嘴,不理他。
紧张的复习,催促着毕业时光的来临,这段时间调皮的同学像是从人间蒸发一样,躲在角落,安静的备考。每个人心中都有梦想,或近或远,努力当下,不留遗憾!
六月的天,总是让人猝不及防,说变就变,出成绩那天,狂风卷积着乌云,带着雷雨闪电席卷而来,教室里剩下寥寥几人,二丫收拾东西慢慢腾腾,其他同学看天不妙,匆匆离校。大风胡作,门窗哐哐,玻璃噼啪碎在桌凳上吓得几个女生尖叫,躲在南边墙角。雄杰说:“大家不要怕,保护好头,等雨小点我们赶快跑回家。”倾盆大雨,瞬间灌满小院。二丫透过窗户,看到树枝被大风砍下,稀落一地,约半个小时后,猛雨渐小,大家背起沉重的书包,挽起裤腿,冲出教室,踏着雨水,向家跑去。
出校门时,二丫看到学校西面的那棵大柳树,被连根拔起,她想起每年在树荫下买冰棍的情形,她们四个姐妹形影不离。今天那仨早早跑回家,去向家长报喜,因为她们四个人都考上了乡镇中学。二丫继续走着,此刻的雨下不大,她经过学校后面的大池塘,里面的水已经与岸齐平,周围的树东倒西歪,鱼儿浮出水面,吐着泡泡。她想起,池塘没水时,她们四个丫头,在泥里做泥鳅的情景。她又转向身后,村台上有处空宅基地,那棵古老的柳树,也未幸免,悲哀地躺着,遍体鳞伤,看着她们曾经的乐园,被洗劫一空,二丫很伤心。她想起每年夏天,爬上树抓知了,在树上躺着,在树下荡秋千美好时光。
豆大的雨点,“啪啪啪”打在二丫的头上,抬头看天,黑云团团,紧跑几步,气喘吁吁。雨越下越大,视线被雨水冲刷,书,我的书。一手脱肩,抱胸前。泥泞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二丫无助的泪水与雨水交织着。她想起过年时,在雄杰家唱的那句:“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是啊!我们的路还很长,岂能被眼前这点小困难吓倒。她咬紧牙关,一口气跑到离家最近的胡同。几百米长的胡同,风更急,雨更大,还有点滑,简直寸步难行。胡同最北面一个黑影向她走来,边走边喊:“是二丫吗?”“是”二丫哽咽着,嚎啕大哭起来,她挪动着脚步,头顶着书包,缓慢地前行。在胡同中间段,娘拉住了她,给她披上塑料袋,接过沉重的书包,她挽着娘的胳膊,屏住呼吸,奋力前行!
那天的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
雨后大人仿佛得了救星,纷纷把积攒的脏衣服抱出来,在街道后面的的青石板上用力捶打。水花四溅,皂角的气味和泥土的腥气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混合弥漫。
二丫赤着脚,卷着裤腿,手里擎着一根顶端捆着袋子的细长竹竿,在柳树下逡巡。雨后的知了叫得格外癫狂,仿佛要把被雨水浇熄的时间加倍喊回来。柳树粗糙的树皮湿漉漉的,一只刚褪壳、翅膀还柔软透明的嫩知了正笨拙地往上爬。二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竹竿顶端的袋子凑近……
“二姐!二姐!” 双影的声音像被雨水泡涨了,带着湿漉漉的急切,从胡同口传来。二丫手一抖,那嫩知了受了惊,“吱”一声振翅飞走,透明的薄翅在湿重的空气里划出一道仓皇的弧线。
双影跑得气喘吁吁,辫子散了半边,小脸煞白,爽藻和君晓紧跟在她身后,脸上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凝重。
“咋了?”二丫心头莫名一跳,竹竿掉在泥水里。
“雄杰……雄杰他爹……”双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哭腔,“人没了!”
“啥?”二丫像没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柳树上密集的蝉鸣还在疯狂鼓噪。
“刚才……就在村口小卖部那儿,听刘婶说的!”爽藻急促地补充,嘴唇哆嗦着,“说是昨儿夜里谈生意……喝多了,酒精中毒,在外地还没回来……”
君晓咬着嘴唇,用力点点头,眼圈已经红了。
一股冰寒彻骨的激流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手里的竹竿不知何时已滑落,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
“怎么会……”二丫喃喃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雄杰家那个方向,越过湿漉漉的屋顶和树梢,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低垂,沉甸甸地压着,如同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
去学校拿毕业相,再见雄杰时,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二丫……我不去乡镇中学上了。”他顿了顿,目光艰难地从那张揉皱又摊平的照片上移开,投向远处被雨雾笼罩的、沉默而灰暗的远方,那声音轻飘飘地落下,砸在积水的泥地里,却重得让人窒息,“就在村里念。家里……离不开人。”那“离不开人”几个字,像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堵死了所有通向远方的路,也彻底压垮了那个曾嬉笑着没心没肺的少年。
雨后初晴的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水汽的微凉。二丫背着娘用旧布头密密缝制的、沉甸甸的新书包,和姐妹们走向通往乡镇中学的岔路口。昨夜又下过小雨,土路泥泞湿滑。
远远地,她们就看见了雄杰。他穿着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衣,裤脚高高挽起,沾满了泥浆。他正弯着腰,在自家屋后那片小小的菜地里,一下,一下,极其费力地锄着被雨水泡软的杂草。那锄头似乎比他的身量还要沉重,每一次举起落下,都带着一种迟滞的、不属于少年人的僵硬和笨拙。
初升的阳光费力地穿过云层,照亮了通往乡镇中学那蜿蜒湿滑的土路,也照亮了他家菜园里新翻开的、湿润的、深褐色的泥土。那一片小小的、泥泞的菜畦,此刻竟像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无声地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们曾用一条被刻满划痕的长桌,曾为一道难题绞尽脑汁,曾为一只千纸鹤悲欢离合。而此刻,他被牢牢地钉在了这片冰冷泥泞的洼地里,像一个过早背负起残局的守望者。而二丫她们几个,则背着书包,踏上了另一条通往陌生集镇、前途未卜的路。班长梅海和旭洋,他们必定已踏上了更平坦、更遥远、也注定更光鲜的征途。
蝉声依旧在远处湿漉漉的榆树荫里嘶哑地鸣叫,却再也无法织成同一张细密温暖的网,兜住我们曾经以为永不消散的、喧腾的、密不透风的少年时光。
树冠在雨后湿漉漉的风中簌簌作响,如同无数只沉重挥别的手。那些曾刻在粗糙树皮上的稚嫩名字,终将被时光的苔藓和雨水冲刷殆尽;那些在树荫下交换的、墨迹未干的誓言,也终将随着飘落的、被雨水打湿的榆钱,沉入泥泞,归于沉寂。
当离别的岔路在脚下被雨水冲刷得如此分明,我们才在猝不及防的寒意里惊觉,毕业照上那紧挨着的温暖,原已是此生所能拥有的、最后的靠近。命运的骤雨有时毫无征兆,只消一个惊雷,便能将少年眼中跳跃的星火彻底浇灭。雄杰在泥泞菜地里锄草的身影,在微凉的晨光里凝固成一道沉重的弧线——那是一个少年被迫过早扛起的生计与孤绝,他脚下湿冷的泥土,是父辈猝然撒手后冰冷的余烬,也是他无法挣脱的、沉甸甸的土地。那曾在他身后追逐嬉戏、洒满阳光的田埂,早已被这场无情的雨冲刷成各自泥泞的、永难再交汇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