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学毕业后,同学们分道扬镳在三岔路口,各自奔赴理想的初中生活,二丫姐妹四人来到乡镇中学,二丫和双影被分到49班,爽藻和君晓被分到50班。她们除了上课不在同一教室外,其余时间还是形影不离。
开学那天,爽藻的父亲赶着小毛驴车,拉着姐妹四人的被褥和粮食来学校报到,一路上她们欢歌笑语,道路的颠簸给她们增添了乐趣,沿途长势喜人的庄稼成了美丽的风景。到校后十点多,她们几个背着书包先跑到教室,叔叔栓好毛驴,背着粮食来到食堂给她们换饭票,然后在校外等待班主任安排她们住校后再离开,可学校就一个宿舍,只允许初三的学生住。
无奈,叔叔只能带着她们几个去投奔亲戚,亲戚很热情地接待她们,可是自家孩子多,地方狭窄根本没有她们几个的容身之所。亲戚思来想去,想到邻居有一个小学教师,丈夫是军人,常年不在家,家里有两个娃。说罢,急忙跑去问人家,是否愿意收留这姐妹四人。那个小学老师爽快地答应了,她家东屋正好空着,有一张大床,姐妹四人挤挤应该可以。就这样,她们很幸运的找到了住处。叔叔安心地回家了。
她们几个铺好被褥,向小学老师告谢,拿着干粮跑到学校。班主任让她们把干粮用网兜套上,送到食堂,让师傅放在锅里焐热。中午她们吃的是面条加自带的干粮,折腾一上午,肚子饿的咕咕叫,感觉学校的饭还是蛮好吃的。饭后,她们在教室的桌子上爬了一会儿,同学们陆陆续续返回教室。大部分同学家离学校比较近,不在学校吃饭。
二丫看着陌生的面孔,羞涩的坐在最后,等待下午班主任调座位,她心里祈盼着老师能给她调个女同桌。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老同桌,幸会!幸会!你坐最后一排干嘛,往前挪挪,让我坐这。”淋强笑咪咪地看着二丫。“啊?又和你分一个班了。”二丫不高兴地说。“怎么还不乐意啊?我是来保护你的,谁敢欺负你我劈了他。”淋强自信满满地应和着。二丫瞥了他一眼,小声说:“切,谁信你。你不欺负我,就行了。”
下午调座位,二丫个子矮被分到第一排,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女孩,二丫的心像吃了蜜一样甜,面带微笑,偷偷和同桌聊了几句。女孩很不友善地搭讪她,让二丫心里又忐忑不安: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她留着齐头,一双吊角眼,牙齿曲到嘴唇外,看上去有点自私。二丫心想无论怎样,反正是个女孩,慢慢相处吧!二丫扭头看向双影被分到教室中间地段,同桌也是女孩,她们聊得热火朝天。位置基本稳定,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满意地点点头。“都安静吧!我讲讲纪律。”班主任和声细语地说。二丫端详着这位上了年纪的班主任:斑白的银发,炯炯有神的双眼,瘦削的脸庞,有力的双臂,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西裤,脚蹬千层底布鞋,看上去精神焕发。二丫很喜欢这位慈祥的班主任。
班主任讲完后,各科老师登场亮相,介绍自己的任教科目、毕业学校及姓名,之后同学们又自我介绍,下午快乐的时光很快收场。
晚饭,教室里有点热,姐妹四人从食堂打小米粥,围成一圈蹲在大树底下,拿着馒头就着自带的老咸菜条,边吃边聊。爽藻突然大喊:“饭里有虫子。”她们都搅和一下自己碗里的小米粥,发现有很多小白条,都沉浮在碗里。“闭着眼喝吧,以后都是这样,我们不能总饿着肚子吧!”君晓低着头说。“得给学校反应情况,不能天天吃虫子。”双影说着把饭倒在了垃圾桶。晚自习班主任来到教室,双影第一个站起来向班主任说了晚饭的事儿。她受到了班主任的表扬,同学们也都认识了她。
晚自习后,姐妹四个手挽着手,凭着印象找到住所。听到门响,正在看电视的两个小孩跑出来,跟着她们走进东屋,小女孩眼疾手快打开了电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梳着马尾辫,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们。小男孩胖嘟嘟,虎头虎脑地说:“小姐姐,你们以后住在这里吗?”几个人笑嘻嘻地齐声说:“是的,你好可爱呀!”“你俩来凑热闹了,快回屋看电视吧!”俩娃很听妈妈的话。“你们洗漱就用外面大瓮里水吧!听说过些日子要按自来水,那样就方便了。你们的被子我重新给你们整理了一下,褥子不用卷起来,被子叠成四方块。我姓岳,你们就称呼我岳老师吧!”四姐妹高兴的说:“谢谢岳老师,给你添麻烦了。”“没事,有你们几个作伴,我也高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上早自习。”说着走出了门。姐妹四个哪里见过被子这整齐的阵势,惊讶地互相看着。
时间飞快,周末来临,叔叔赶小毛驴来接她们。路上叔叔说:“返校时,我就不能送你们了,你们记清路,步行去学校。”爽藻委屈地说:“爹,为什么?你要出门吗?”“有个烧砖的窑,让我送水,挣了钱给你买辆自行车,你们骑着车子上学多自由。”叔叔回答说。
二丫回到家,跟在娘后不停地讲这周在校的喜闻乐见,娘不停地给她收拾东西。她回家帮不上娘干活,反而让娘更忙了。蒸馍、烙饼、炒腌制的老咸菜,生怕二丫在外受委屈。娘说等地里的活不多了,就让她把那辆大梁自行车骑学校去。
返校时间到了,娘不放心她们几个,便找到同村一位在乡镇中学教学的刘老师,让她带着我们去学校。刘老师说,她也打算步行去学校,刚下过雨,道路泥泞,自行车容易带泥,还不如步行快。她们约定周日下午四点在村西南的老槐树下碰面。
四姐妹赶到时,林老师已然等在那里。她挽着袖腿,碎花衬衫洗得有些发白,斜挎的军绿色书包鼓鼓囊囊,手里捏着一根半截教鞭似的竹棍。双影眼尖,远远便看见老师,忙不迭地招手,裤脚尚不及挽起,泥点已溅上小腿。
夏雨初歇,空气里灌满了湿润饱满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草木的清气,如同大地沉甸甸的呼吸。路旁野草叶片上托着无数雨珠,颗颗饱满晶莹,仿佛不堪重负地摇摇欲坠,每一滴都凝缩着一角微小的天光。远处田埂上立着的稻草人,湿漉漉的衣衫紧贴着枯瘦的架子,在风里微微晃荡,如同沉默的守望者。双影兴之所至,忽而踏进路边的水洼,泥水四溅,惹得爽藻笑骂着跳开。君晓则不言不语,默默弯腰卷起裤脚,露出纤细的脚踝,如同初生的嫩藕,小心翼翼地避开泥泞。二丫的书包在背上沉甸甸地晃动,手里还提着布兜——里面是娘天未亮就起身烙好的玉米饼,和一小罐一小罐封得严实的老咸菜,那是接下来几日学校生活的口粮。
“当心些,路滑得很。”刘老师边走边轻声叮咛,她手中的竹棍时而拨开低垂的、湿漉漉的杂草,时而指点着前方:“瞧见没,过了那几间瓦房,路就好走了。”
我们顺着老师所指望去,瓦房顶上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在雨后澄澈的空气里缓缓洇开,终于与低垂的云气融成了一片。恰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布谷鸟悠长的鸣叫,应和着田间里隐隐的蛙鼓,在雨后空旷的田野间回荡,如同天然的丝竹,慰藉着脚下单调的跋涉。一只喜鹊从湿漉漉的田垄里倏然惊起,翅膀拍打着沾水的空气,脖颈上那圈黑色的羽毛在光线下闪了一闪,旋即没入远处更深的绿意里。
脚下的路被雨水泡得松软,吸着我们的鞋底,步子渐渐沉滞起来。双影此时却悄悄从书包侧袋里掏出几粒炒黄豆,每人分得一小撮。我们细细咀嚼着,豆香满口,仿佛这小小的馈赠又为疲乏的腿脚注入了力气。然而,二丫脚下一滑,身子猛地一晃,君晓慌忙伸手拉住她,爽藻则咯咯笑出声来,笑声惊飞了草叶上休憩的几只红蜻蜓。布兜里的咸菜罐子随着这小小的骚动,在二丫手里叮当作响。
路,在脚下不断延伸。终于,前方蜿蜒的土路尽头,几排灰瓦房舍的轮廓在绿树掩映中逐渐清晰。学校已在望!我们一时忘了疲惫,脚步轻快起来。爽藻跳着脚,布兜在她身侧晃荡:“到了!到了!”——如同被关了一冬的鸟儿,终于望见了春枝。
泥路漫长,步履所至,原来并非只有未来可盼;这行走本身,也足以使人内心安稳充实,印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原来有些路,注定要依靠双足虔诚地叩问大地,一步一个印记,才能让土地真正托举起美好的愿望。
定风波
开学第二周,同学之间的陌生感早已抛至九霄之外。“七龙八虎”拜把子(盟兄弟)在班内传的沸沸扬扬。一伙七人称为“七龙”,另一伙八人称为“八虎”。拉帮结派,风靡一时。班里一多半男生称兄道弟,剩下极少数的男生不是调皮捣蛋就是性格孤僻。有个性的女生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焰,想出风头,拜干姊妹,可终究没有男同学的豪情,不了了之。
二丫姐妹四人天天黏在一起,被恶意者称为“四人帮”。苏涛是个仗义的女孩儿,每每有同学这样称呼四姐妹时,她就拔刀相助,横扫邪恶,称呼废除。姐妹四人把苏涛也融入她们的队伍,从此“五朵金花”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苏涛和双影关系最好,两人性格外向,经常嘀嘀咕咕,不知道搞什么名堂。苏涛家离学校比较近,她常带着双影和二丫去她家吃饭。
有一天晚自习前,二丫发现她不在学校吃饭时,放在窗台的老咸菜成了空瓶。二丫心里很不是滋味,爬在桌子上“呜呜呜”哭了起来。双影和苏涛站在讲台上敲着桌子说:“有种的你站起来,敢偷吃就得敢承认。”二丫擦了眼泪也跑到讲台上大骂:“狗娘养的,你自己没有吗?为什么要偷吃?”二丫结结巴巴地一边抽一边说:“你吃下的都是虫子,恶心死你!”没词了,只剩抽泣。班里在坐的同学都笑了,二丫噗嗤一声也笑了。最后一排的淋强怯懦懦地站了起来说:“是我吃的,别说那么难听行不,老同桌一场,下周赔你两瓶。对不起!”苏涛说:“能主动承认,还是好同学,咱不和他一般见识。别哭了,雪。”淋强没有想到二丫这么生气,日后再也不敢惹她。
枯燥的学习生活,不定时地来点调味剂。上课铃声响起,英语老师走上讲台,把书放在讲桌上,开始提问背诵文段。同学们早有准备,流利的背诵,让老师很满意。“今天表现不错,请同学们打开58页。”话音刚落,又一声尖叫:“谁干的?”同学们猛抬起头,看到英语老师用手拿着正在滴水的英语书,大发雷霆呵斥道:“班长站起来,这是谁干的,不知道上课前把讲台桌打扫干净吗?讲台桌是吃饭的地方吗?还放着碗。”班长灵儿吓得低声说:“老师,我不知道。”二丫站起来说:“老师,这准是淋强干的。”淋强急忙站起来说:“你别血口喷人好不好,老师这次真不管我的事。”全班同学都看着二丫,知道她这是恩将仇报,也佩服她的胆识。英语老师拿起讲桌上的不锈钢碗“哐当”一声投掷教室外,“没人承认是吧?这课不上了。”说着气冲冲的离开了教室。班长说:“是谁弄的?快去给老师道歉。”教室里鸦雀无声。
不一会儿,校长来了。走进教室带着娘娘腔,掐着腰批评全班同学:“就你们这班调皮的学生多,班主任都被你们气病,不想再担任你们班主任,英语老师也被你们气哭,不想教你们了。谁给你们上课,天天混日子吗?”这时候,一个新转来的男生站起来说:“校长,那碗是我的,可讲桌上的水,不是我倒的。”“好好好,过来!过来!”校长边说边打着手势。男生走近校长,校长揪住他耳朵说:“讲台桌是放碗的地方吗?”“不是。”“知道不是还放。”说着“啪啪”两耳刮子打在他的头上。“看在你是新来的份儿上,暂且饶了你。谁再违法纪律,开除!给老师道歉去。”说着一脚把他踢出了教室。讲台上的水,是一个女同学倒的,同学们没有揭发她。
第二天,有个长得像“土豆”一样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满口英语问候,同学们目瞪口呆。听说这位英语老师是个高材生,口语相当厉害,同学们佩服的五体投地。课堂上认真听讲,学着老师的样子读课文,尤其是帅气的宁远同学,学得有模有样,吸引着全班的女同学。宁远是二丫和双影的堂叔伯哥哥,是个独生子。上小学时,他们一起玩,宁远的娘,喜欢二丫,想认二丫干闺女,但二丫的娘不同意。苏涛知道她们的关系后,和双影天天嘀咕,琢磨着给宁远介绍个合适的对象。班里有个叫“二娃娃”的女生,很喜欢宁远。可是苏涛不喜欢“二娃娃”,故意给她捣乱。为此,两人在教室大打出手。班主任得知情况后,狠狠批评她俩,突犯心脏病,住进了医院。迫不得已,数学老师担任了班主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七龙八虎”因为一点小纠纷,打群架。新官上任三把火,灭了他们的威风,分解了他们的团伙,主谋回家待命。同学们领略了新班主任的威严。骚动的心,渐渐平息。个别残余分子竟然偷偷给老师们起外号,还用老师的名字编了一段话:“清晨(庆辰老师),我骑着自行车行走在田间小路,忽然看见一只秃鹰(英语老师外号)正在追赶一只燕子(校长子彦),看了一会儿怕迟到,我紧骑(班主任瑾旗)慢骑往学校赶,到了学校一进教室,果然(语文老师国冉)迟到了。”
闹心的事儿,一茬接一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几个小妖,也掀不起大浪。任尔东西南北风,不知不觉,已进入寒冬。
自来水的便利于乡村学生仍是遥远都市的传说。洗碗须得排队去压水井,铁柄冷得咬手,冬日里常冻住,须滚水去浇——然而哪里有这许多滚水!于是只好端了碗筷,逶迤行至校后的池塘边上。
池塘是静的,静得被寒冬掐住了咽喉。冰面倒映着灰白的天,像块巨大而不平整的毛玻璃。双影打头阵,抡起大砖头砸向冰面,“咚”的一声闷响,冰屑如碎玉飞溅。爽藻力气最大,三下便凿出黑沉沉的洞口;二丫灵巧地拢住飞溅的冰碴;君晓颤巍巍递来碗筷,指尖冻得如初春的红萝卜;苏涛站在一边笑嘻嘻,呵出的白气凝在睫毛上,结成细碎的霜花。
那日依旧。不锈钢碗磕碰声里,忽然混入戏谑的口哨声。淋强与海涛在对岸蹦跳,像两只躁动的山雀。不久,淋强单脚立在冰面上摇晃,海涛蹲着往冰洞里掷石子。“金花们要不要捞鱼加餐?”淋强喊着,突然纵身往冰面猛跳。裂纹像闪电般绽开时,时间忽然凝滞了。海涛惊恐张大的嘴呵出白气,淋强挥舞的手臂划破天空,然后是一切破碎的轰鸣。冰窟瞬间吞没两个少年,黑色的河水翻涌着,浮起几颗未掷完的石子。
时间凝固了。君晓先是看见海涛乱蓬蓬的黑发在冰水中沉浮,接着淋强苍白的手猛地抓住冰缘。“救人!”君晓的尖叫划破凝滞的空气,惊醒了姐妹们。五个人手拉手结成颤巍巍的长链,苏涛半个身子探进冰窟,冻红的手指死死攥住淋强的衣领。冰水浸透棉鞋,寒意如针扎进骨髓。海涛的棉帽在浊浪里沉浮,像被踩碎的乌鸦翅膀。
幸得农人闻声赶来。麻绳拖拽出水淋淋的少年时,淋强唇色青紫如未熟的桑葚,海涛的指甲缝里塞满冰碴,还在不断呕出黑水。他们躺在地面上颤抖,呼出的白气越来越淡,仿佛魂灵正从七窍溜走。
教室后排那两张课桌,如今规整得让人心慌。没有削铅笔留下的乱痕,没有刻着歪诗的铅笔盒,连桌腿都不会突然伸出绊人一跤。二丫有时故意把橡皮滚过去,橡皮慢悠悠滑到第四组第三排,安安静静地停住——再没有人会突然伸手劫走它,得意地举过头顶摇晃。
数学课讲到概率,班主任敲着黑板问:“两个少年同时坠入冰窟的几率有多大?”二丫低头摩挲钢笔帽上的牙印——那是淋强用军刀歪扭刻的“再见”二字。蓝墨水流进刻痕,像在给往事注射防腐剂。窗外老槐树晃着光秃的枝桠,竟再没有雪团精准地砸中窗玻璃。
二丫开始留意《新闻联播》里的边境风雪,试图从那些模糊的军大衣身影里分辨两种熟悉的步态。二丫习惯在晨读时望向后门。某个霜浓的清晨,门缝突然塞进五颗褪色的玻璃弹珠,排成缺口的五角星。二丫把它们收进铁皮盒时忽然听见冰层开裂的幻听——原来最磨人的不是惊心动魄的坠落,而是所有寻常日子里,再也拾不起的碎冰声。
残月
初一终了时,那成绩单上密密地排着红勾,仿佛预告了此后的锦绣路途。然而秋假一到,二丫便只得回归为“二丫”——是农家女,是娘的帮手,是注定要同山药秧与露水打交道的。
天尚未亮透,东方不过略有些鱼肚白,而残月却还高悬,冷森森地映着人间,倒像一只无动于衷的眼睛。娘说:“走罢,趁着凉快。”二丫便跟在后头,手里拖着镰刀,刀锋上沾着昨日湿泥,沉沉地坠手。
山药地蜷伏在雾气里,黑魆魆一片,叶子却还精神,绿得发乌,爬满一地,恍如无数只摊开的绿手掌。娘已经弯下腰去,只听见镰刀割断藤蔓的“嚓嚓”声,单调而急促。二丫也学着样,蹲下身来,伸手去揪那纠缠的藤。
这时她看见一条毛毛虫,肥硕得可怖,通身长满黑刺,正沿叶脉蠕动,浑似一小截会走的噩梦。她不由得缩回手,那虫却不知畏惧,只管向上爬,向上爬。继而又有豆虫,粗若拇指,碧莹莹的,仿佛精雕的翡翠,在微明中竟显出几分诡异的美态。它们啃啮着叶子,发出极细碎的声响,如春蚕食叶,却又带着一种贪婪的狠劲,要将这绿意全然吞尽才罢休。
二丫瞧着,心头忽地泛上些说不清的滋味。她想起自己的书本,那白纸黑字间爬行的公式与文字,何尝不也似这些虫豸,一点点啃着她脑中的什么。只是书本里的虫许能啃出个前程,而眼前的虫却只会啮光这一季的收成。
娘在前头催促:“发什么呆?日头上来就热了。”
二丫应了一声,镰刀重新挥动。残月渐渐淡去,天光压下来,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凉意顺着布料往上爬。她埋首于这无边的绿海,一刀一刀地割着,仿佛要割断那些蠕动的东西,又仿佛要割断自己与某种未来的联系。藤蔓断裂处渗出乳白的汁液,粘在手上,竟比泥土更难洗净。
待到太阳全然升起时,她和娘已割倒了一大片。山药秧圈倒在地里,一团团,渐渐萎蔫,而那些虫们失了依托,惶惶地四处乱爬,终于不知去向了。
回家后,娘立在灶台前搅动稀饭,蒸汽模糊了她的脸。二丫匆匆扒完饭,嘴角还沾着米粒,就听见姥爷在门外吆喝牛车的声音。
老黄牛走得极慢,蹄子叩在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燕妹坐在车辕上晃着腿,发梢被晨风撩起。二丫盯着表妹那双不曾沾过泥土的塑料鞋,忽然觉得自己粗布鞋里的脚趾蜷缩了一下。
犁头插进土地时发出沉闷的撕裂声。姥爷的吆喝声像古老的咒语,鞭梢在空中虚虚地炸开。铁犁过处,黑土翻涌如浪,藏了一夏的山药纷纷滚出,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孩子们蜂拥而上,竹筐与铁桶叮当作响。
二丫蹲在地上,手指探进尚带夜气的土壤。新翻的土地有种奇特的腥气,混着腐烂草根的味道直冲鼻腔。她捡起一个特别饱满的山药,形状竟像教科书上的肾脏剖面图。燕妹突然尖叫着跳开——条蚯蚓被犁断成两截,还在各自扭动。
太阳爬过树梢时,土地开始显露它的狡黠。有些山药深埋在犁沟够不到的所在,得用手指刨挖。二丫的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指尖被砂石磨得发红。她看见燕妹早已躲到树荫下,正用花手帕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歇晌时姥爷蹲在田埂上卷烟,烟丝簌簌落在皱巴巴的报纸里。“念书好?”他突然问。二丫捏着半块干粮点头。老人吐出口烟,目光投向远处:“土地最实在,你喂它汗,它还你饭。”
下午的太阳把影子越拉越长。二丫机械地重复弯腰动作,脊骨发出细微的脆响。筐里的山药越堆越高,牛车吱呀呀地抱怨着重量。当她再次直起腰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已和姥爷的重叠在一起,同样佝偻着,被夕阳钉在新翻的土地上。
暮色四合时,牛车满载而归。二丫坐在摇晃的山药堆上,回头看那片被犁痕覆盖的土地。姥爷说:“这车山药直接放在地窖里。”
地窖是早已掘好的,口小肚大,幽深而潮湿。每次总是二丫先下去,因她年长,又因她灵巧。腰上系了粗绳,弟弟与娘在上头攥着,她便徐徐坠入那阴凉境地。窖里的空气是凝滞的,混杂着陈年薯类的甜腐气和土壤深层的腥味。
二丫最惧两样:老鼠与蛇。老鼠时常窸窣窜过,眼睛在昏暗中发出贼亮的微光;蛇则更为诡诈,盘踞在暗隅,如一段枯绳,待你不防时忽作蠕动。她摆放山药时战战兢兢,每拿起一个都先以目四顾,生怕底下正卧着冰冷的一条。点亮灯笼,灯光作伴,它们躲匿起来。二丫的小手在微光中摸索,山药须排列整齐,间隙留存风气,否则易腐。弟弟在上头催促,声音经过窖口的压缩,变得尖细而异样,已非人间语调。
待二丫重见天日,双目需片刻适应。人间的暖意裹上身来,竟有再世为人的恍惚。
待地窖装满,另一部分山药,则要经历更为复杂的涅槃——变成粉条,远走他乡。
山药填入机器,便被绞碎成浆,流出乳白的汁液,空气里立时弥漫生涩的腥气。这浆水倒入方畦,畦内铺了塑料布,俨然一方小小的池塘。
接着便是踩浆。二丫换上油鞋,那种胶皮制成的、长筒的鞋,沉重而闷热。她踏进方畦,初时浆液没过脚踝,冰凉粘腻,透过胶皮仍能觉出滑腻的质感。她需不停地踩踏、转动,让淀粉与水分离,沉淀下去。这劳作单调而疲累,小腿很快酸胀,油鞋每一次提起、落下,都带起噗嗤的声响,溅起白色的斑点,沾湿了她的裤脚和衣襟。
沉淀后的湿淀粉被刮起,制成粉团,放在火炕上烤,用硫磺熏。烤粉的灶房里热气蒸腾,二丫的脸被烘得通红,汗珠滚落,掉在砖地上咝的一声便不见了踪影。烤好的粉坨坚硬如石,须得再放入漏盆中。
漏粉才是真功夫。沸水在大锅里翻滚,雾气朦胧了房梁。几个年轻的壮汉举着漏盆,粉坨在其中被挤压,从底部的孔眼中流出细长的银丝,滑入滚水,瞬间凝固成晶莹的粉条,如缕缕白发被水流梳直。娘用长筷轻搅,捞起,挂在院中的杆上。
一排排粉条垂下来,在秋阳下闪着湿润的光,渐渐被风干成柔韧的银弦。它们将被捆扎妥当,由姥爷套着牛车到外地去卖。二丫有时望着它们,会觉得奇异:那些深埋地底的、为虫鼠所觊觎的块茎,那些她恐惧着摆放的笨拙果实,竟能化作如此纤细而透亮的东西,将要流入陌生的城镇、陌生的锅灶,养活陌生的人们。
山药既毕,十亩地的收获塞满了地窖,余者变作银丝也晒得透了,换来的票子压在娘的枕下,薄薄一叠,却重得使母亲腰弯如虾。二丫只觉得浑身酸痛,如同被拆卸过又草草装回。她自以为吃了人间至苦,殊不知苦海无涯,祸早伏在寻常朝夕之间了。
那日晨光初镀,粥碗尚温。二丫刚坐开一壶水,看铁皮壶嘴嘶嘶地喷出白汽,便蹲身去封那炉口。柴灰尚红,映着二丫稚嫩的脸。娘就在这时撞进门来,挟着一阵冷风,口里嚷着收山药的来了,要拿那个堆在灶台上的布包。
悲剧的发生往往不需锣鼓伴奏。娘未看见新沸的水壶正压着包角,只猛力一扯——但见一道白练当空泻下,不偏不倚,全浇在二丫的左半身。先是“嗤啦”一声怪响,如肉入油锅,继而是二丫自己也不曾听过的一声锐嚎,从她喉中迸发,刺破了村庄的宁静。
湿透的裤管腾起滚滚热气。娘慌了,手颤如风中秋叶,忙去扯那裤子,殊不知一层嫩皮便随着布料剥离,露出底下鲜红颤抖的肉。二丫疼得两眼发黑,只觉半身落入熔炉,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蜷缩、死去。
邻居们迎着哭嚎奔来,见状无不倒吸冷气。有人飞跑去请医生,有人返家取药,七手八脚将二丫从院子抬上北屋大炕。二丫在剧痛中翻滚,哭声撕心裂肺,几乎要断了气。有人喊快取老咸菜水来洗,有人说呼使不得,须等医生。屋内人影幢幢,话语嘈杂,唯二丫的哀嚎与娘的自责声交织,盘旋于梁。
医生终至,先打下一针止痛,继而以银针逐一捅破那些迅速膨起的水泡。每个泡的破裂都带来短暂的解脱,旋即又是更深的痛楚。邻人献自家孩子剩下的烫伤药,涂上去,腿间灼痛稍减,然臂与脚上的水泡仍明晃晃地张狂。
至下午,疼痛再度汹汹来袭,又补一针。舅舅妗妗闻讯,跨上摩托车绝尘而去,奔三十里外求偏方。夜幕深垂时方归,携回一小罐黑糊药物。
换药不啻为另一场酷刑。日间所涂药膏已与嫩肉黏连,清理时仿佛活剥皮肉。二丫嚎得嗓子劈裂,汗泪交流中,但见腿上脱落表皮处,赫然陷下一坑,竟是不见了肉。舅舅颤声说这新药能生肌,每次薄敷即可。那药色如黑枪药,涂罢以白胶带覆之。
麻药劲过,疼痛便如潮水漫涌,无休无止。二丫仰卧炕上,盯住窗外一轮残月,觉得那月也被天狗啃去半边,同她一样痛楚难言。医生说要躺三个月,她想到学业将废,泪如泉涌,竟把枕头渍湿。
翌日,舅舅捎来俄罗斯方块游戏机。此后二丫便终日平躺,左右各置板凳,上面搭着破棉被,以挡秋寒。她拇指按着按键,屏幕上方块纷落,拼凑又消除。累了便睡,醒了再玩,书本早抛到九霄云外。她开始对娘发脾气,稍不顺心便摔打东西,眼里烧着两簇恨火——恨那壶水,恨那包山药,最恨的还是娘那致命的一拽。
娘终日守在一旁,端水送饭,眼神怯怯如避猫鼠。她看着女儿腿上的黑药膏,仿佛看着自己心头永不愈合的溃疮。而二丫在游戏机单调的电子音里,一次次试图砌起无形之墙,以阻挡那仍在噬咬她的痛楚,以及比痛楚更锋利的、对命运的茫然恨意。
游戏机发出单调的嘀嗒声,二丫的手指在按键上移动,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她堆砌着、消除着,堆砌着、又消除着,屏幕上的分数不断累加,如同她心中无法消弭的怨怼,一寸寸垒高,却永远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