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未踏上这条田埂,双脚竟还记得泥土的触感。清明时节的细雨,将故乡笼在一层灰青色的薄纱里,老屋低矮的轮廓在雨雾中渐渐清晰,像一块被岁月遗忘的碑。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满目荒芜。墙角的野草钻过破碎的瓦片,长得比人还高。唯有院中那棵老枣树还在,枯枝刺向铅灰色的天穹,枝头竟也挣扎出几点湿漉漉的嫩芽。屋檐下,母亲曾坐过的竹凳还在,落满了灰,旁边散落着几根朽坏的竹篾——那是她赖以糊口的工具。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她枯瘦的手指在篾条间飞快穿梭,细密的竹筐在膝头渐渐成型,微弱的煤油灯光映着她紧抿的嘴角,还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记忆的裂口被这竹篾刺穿,腥涩的往事涌了出来。父亲倒下的那个秋日,他肩扛着刚打下的湿沉谷捆,一脚踏空在田埂上,沉重的谷捆压下来,尖锐的谷茬竟如刀锋般戳穿了他的肋骨……那担谷子,沾着刺目的红,成了我一生也忘不掉的底色。灶膛里的火光映着母亲陡然灰败下去的脸,她没哭,只死死咬破了嘴唇。
三弟出事那年的河水,至今仍在我梦里咆哮。他小小的身子被浊黄的河水卷走,只留下一顶褪色的旧草帽,孤零零地浮在岸边的水葫芦丛里,像一只搁浅的纸船。母亲抱着那顶草帽,坐在河边石头上,对着滔滔河水坐了一夜,身体僵硬如石,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哑呜咽,那是被生生撕裂的声音。
祸不单行。紧接着便是旷日持久的大旱。田地龟裂,裂缝纵横如老人绝望的手纹。我和大哥守着那片枯焦的土地,日日仰头望天,盼不来一滴甘霖。颗粒无收。灶房角落那只装谷的瓦瓮,彻底空了。饥饿像钝刀子,日夜切割着我们的肠胃。母亲把最后一把米熬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分给我们兄妹四个,自己只舀半碗浑浊的米汤,碗底沉着几粒屈指可数的米。她笑着说:“娘不饿。” 可那笑容干裂,如同旱地上卷起的枯叶。
那摇摇欲坠的家,真的只差最后一根羽毛便要崩塌了。我背起行囊,裹着母亲连夜赶编出的最后几个竹筐换来的薄薄几张粮票,踏上去城里的土路。回头望时,母亲扶着院门框站着,身影薄得像一张纸,风一吹就要倒。大哥站在她身边,沉默地朝我挥了挥手,他的肩膀在那一年陡然宽厚起来,接过了父亲留下的锄头,也接过了压垮父亲的担子。
城里二十年,汗水和着水泥灰砌进高楼,我成了故乡的陌生人。母亲在十年前油尽灯枯,她走时我不在身边。大哥在信中说,她最后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如今,大哥守着老屋,成了村里新政策第一批受益的果农,日子总算有了暖色。四妹远在北方,成了飞出山窝的金凤凰。
雨丝渐密,打在脸上冰凉。我撑起伞,提起简单的祭品,走向村后山岗。母亲的坟茔静静卧在一片新绿的坡地上,旁边是父亲和三弟小小的土丘。坟头已清理过,新培的黄土湿润,显然是大哥的手笔。坟前有一小堆燃尽的纸灰,被雨水打湿了,粘在地上。我蹲下身,摆上带来的点心水果,点燃纸钱。火焰在细雨中艰难地跳跃、升腾,青烟被风撕扯得丝丝缕缕,盘旋着不肯散去。
“妈,我回来了。” 喉咙有些发紧,后面的话哽在雨里。只默默地看着火舌舔舐纸钱,化为黑蝶般的灰烬。
雨幕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踩着泥泞的小路蹒跚而来。是大哥。他披着件旧塑料雨衣,裤腿高高挽起,沾满了泥浆。他没打伞,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他走到坟前,挨着我蹲下,也掏出一叠纸钱,沉默地投入火中。火焰骤然旺了些,映亮了他粗糙黝黑的脸和那双与父亲一模一样的、因长年劳作而关节粗大的手。
“回来啦。” 他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这土地磨砺过千万遍。
“嗯,回来了。” 我应着。
纸钱燃尽,火苗渐渐低伏下去,最后一点红光在潮湿的灰烬里明灭几下,彻底熄灭。细雨依旧沙沙地落着,浸润着坟头的新土,也浸润着脚下沉默的土地。大哥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山下村子新修的水泥路和远处几栋贴着白瓷砖的小楼,低声说:“都过去了。”
他站起身,伸出手,一把将我拉了起来。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布满硬茧,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那是土地赋予他的,也是岁月无法磨去的重量。雨丝斜斜地织着天地,我们并肩站在母亲的坟前,望着烟雨迷蒙中这片生养我们又埋葬了我们亲人的土地。山风穿过松林,带来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湿润气息,那气息如此古老,又如此崭新,深深吸一口,仿佛整个肺腑都被故乡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