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往赣江里沉,滕王阁的飞檐先接住了那抹赭红。我站在石阶前,江风掀起苎麻衣襟,水墨竹纹便在砖红墙垣上轻轻晃,像从古画里游出来的,和飞檐斗拱的曲线悄悄合上了拍子。竹节盘扣是靛青色的,蹭着指尖凉丝丝的,倒和墙缝里渗出来的苔痕一个颜色——原来人和楼打照面,衣裳早替你说好了开场白。
书法展厅里,墨香裹着宣纸的糙气漫过来。墙上字幅悬着,"潦水尽而寒潭清"那行,墨痕在纸上洇得像涨潮的水,恍惚能听见千年前的涛声。我的衣襟擦过屏风,衣上竹影正和"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笔锋缠在一处,倒像是画里的竹子活了,顺着苎麻的纹路往我呼吸里钻。
指尖碾过盘扣的棱,忽然觉出些熟悉的力道。像看老人写字,笔锋顿下去的那一下,竟和盘扣的弧度对上了。宣纸上留白的地方,恰好映着衣摆竹枝的空当,一时分不清是墨竹从字里长出来,沿着衣料的经纬爬,还是我穿著这身衣裳,正从墨卷里往外走。
展厅的灯是昏黄的,照得衣上竹纹有了深浅。旁边有人低声说"这字真好",话音碎在墨香里。我站在那些字幅中间,衣裳像浸在了砚台里,恍惚自己不是来看热闹的,倒像是千年前那场宴会上的人,抬手时衣袂带的风,说不定就拂过王勃的袖子。
拾级而上,石阶的凉从布鞋底渗进来。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按在时光的琴键上,闷声闷气地响。江风掀着衣摆,墨竹在回廊的光影里晃成流动的画,阳光从窗棂漏下,给竹影镶了道金边,投在石阶上,斑斑驳驳的,倒像是岁月磨出的印子。
阶沿磨出的凹痕,正和衣襟的褶皱叠在一处。那些被人踩了千遍的地方,是光阴碾出的褶子,而我的衣裳皱着,是此刻的纹路,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把过去和现在缝在了一起。伸手摸廊柱,朱红漆底下的木头是暖的,透过苎麻的凉,混着江风带的潮气,在皮肤上漫开——历史正挨着此刻的衣襟低语,旧木头的温度里,裹着新的呼吸。
回廊弯弯曲曲,像道没解开的谜。我在里面绕,衣袂扫过墙上的碑刻。字被风雨啃得边角圆了,却还透着股倔劲。衣裳掠过去时,苎麻的软和石碑的硬撞在一处,墨竹的活泛缠上字的沉,倒像是在劝一场隔了千百年的架。
走到半层,撞见一方小窗。窗外江景像被框住的画,我往窗台上一靠,衣上竹影正和江里的树影对答。风从窗洞钻进来,把衣襟吹得鼓鼓的,墨竹像是要顺着风,扑进那片水天里去。忽然就懂了王勃说的"天高地迥",原来这小窗,这衣裳,竟是连著个体和天地的绳。
最高层的风最野,扯着衣袂飞。墨竹在襟上翻得像浪,恨不能挣开布料,一头扎进赣江里。往下看,江水铺开,渔火星星点点,倒和衣摆上晕开的墨一个模样。远处楼群的棱角戳破雾,却和滕王阁的飞檐凑得亲,老的少的,原来早就在这儿和解了。
江风裹着水汽扑过来,脸上凉丝丝的,有股子历史的咸,混着当下的清。我张开胳膊,让风往衣襟里灌,墨竹在风里疯跑,和江涛拍着同一个拍子。恍惚间看见王勃站在云里,衣袂也这么飞着,他望长安时叹的那口气,竟顺着江风,落在我翻飞的衣襟上——原来不管哪朝哪代,站在这儿的人,眼里都是这片江,身上都裹着这阵风,心里都揣着一样的望。
天慢慢暗透了,滕王阁的影子在暮色里愈显沉雄。下楼时,衣摆扫过砖缝里的草,露水沾在竹纹上,像历史掉的泪,落在这会儿的时光里。楼里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把衣襟染成暖红,竹影却还清瘦着,在夜里犟犟地长。
这才明白,传统哪是挂在墙上的画,原是穿在身上的风。是墨竹缠盘扣的随性,是苎麻贴皮肤的亲,是寻常衣裳和千年古楼的私语。夜风又起,竹影在身后跟着晃,这衣裳总有一天会沾满身烟火气,但滕王阁的风、展厅的墨、阶沿的凉,早渗进了纹路里,成了一辈子都褪不去的印。
往后再看这身衣裳,定会想起这天的暮色、墨香和江风。想起时光打了个褶,把千年的故事和此刻的我叠在一块儿。衣襟作了纸,竹影作了字,滕王阁作了落款,就这么把一个人的小,和历史的大,永远订进了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