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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王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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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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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痕记:越王台的晨暮与年轮

秋阳把稽山书院的瓦当晒得发烫时,我踩着青石板往府山去。巷弄里的丝瓜藤垂落下来,扫过肩头,带着潮润的土气。卖黄酒的铺子飘出醇酿的香,老板娘剥茴香豆的指节泛着黄,竹篮里的豆荚滚到脚边,倒像是谁遗落的光阴。

转过巷尾,桂花香突然漫了满怀。抬头便见那座台,藏在树影里,飞檐翘角被时光磨得温润,却依然斜斜指着天,像谁把未说尽的故事,轻轻挑向了云端。

一、砖石上的呼吸

石阶被晨露浸得发亮,每一级都嵌着深浅不一的凹痕。蹲下身系鞋带时,指尖触到一块青灰砖,砖缝里嵌着半片贝壳,边缘被磨得光溜,像被无数只手悄悄摩挲过。绍兴原是海退之地,这贝壳许是曾躺在浅滩上,看潮起潮落,后来被筑台的匠人随手砌进墙里。它就这么静着,看过勾践在此观兵,剑穗扫过砖石的轻响;看过王阳明讲学,学生们的脚步声混着晨露滴落;看过抗战时的夜,有人摸黑把枪藏进石缝,土腥味里裹着枪油的冷。

台顶的石碑裂着细缝,"越王台"三个篆字刻得深,笔锋里藏着股劲,倒像是用剑凿出来的。碑文被风雨啃得模糊,凑近了才看清只言片语:春秋时筑,后废后建,如今的飞檐是新的,台基下的夯土,却还带着两千五百年前的体温。

风从东南来,裹着鉴湖的水汽,吹得人鼻尖发凉。远处校园的早读声飘过来,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清越,与两千五百年前越人"断发文身"的呐喊,在风里轻轻撞了一下,竟像两块不同朝代的砖石,在光阴里碰出了细碎的火花。

晨光爬上飞檐时,树影在台基上晃,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轻轻拍打着那些砖石。忽然觉得,这台是活的——它的呼吸藏在苔痕里,一潮一湿;它的心跳落在凹痕里,一步一响。

二、未加修饰的光阴

去过鲁迅故里几次。人潮涌得像鉴湖的浪,青石板被踩得油光锃亮,"早"字的刻痕前围满举手机的人。导游的扩音器反复讲着少年刻字的故事,声音撞在粉墙上弹回来,震得人耳朵发嗡。巷口的茴香豆十块钱一袋,包装袋上印着"课本同款",嚼在嘴里,咸鲜里却少了点什么。

站在人群里,忽然想起越王台的清晨。它从不用"古迹"的身份端着架子,砖石没被精心打磨,碑缝里长着野菊,连台边的野草都长得肆意,茎秆斜斜扎进砖缝。可就是这份漫不经心的"不精致",让人觉得历史是暖的——像摸祖父的手掌,老茧里藏着扛过锄头的力气,掌纹里缠着晒过太阳的温度。

幼时在乡下,曾见老人对着村口的老槐树发呆。树皮上布满虫蛀的洞,枝干歪歪扭扭,却有人说那是明代的兵丁拴过马的地方。伸手去摸,粗粝的树皮蹭得掌心发痒,那一刻突然懂了:真正的时光从不是展柜里的标本,而是藏在这些带着伤痕的肌理里,带着风雨的气息,带着人间的烟火。

越王台的苔痕大抵也是如此。它不追求被供奉、被仰望,只是安静地承接朝露与暮色,让每一个愿意俯身的人,都能摸到历史的脉搏——不是教科书上冰冷的铅字,是砖石的凉,是草木的潮,是风里混着的桂香与千年的呼吸。

三、与光阴相握

霜降那天再去,桂花开得正盛,石阶上落满金黄的花瓣。三个老太太坐在柏树下择菜,穿蓝布衫的那位往我身边挪了挪:"后生,来坐。"

"这台啊,是绍兴的骨头。"她掐断菜根,汁水溅在青苔上,"勾践在这儿尝胆,那苦味渗进砖缝里,到现在都没散;王阳明讲学,学生们踩着露水来,石阶上的青苔比现在厚三倍;我爹年轻时在这山上藏过枪,夜里摸上来,石缝里的土都带着枪油味。"她的手指在台基上敲着,像在数一串看不见的年轮。

台顶的匾额是周建人写的。忽然觉得奇妙,被人熟知的名字,和被人淡忘的台,竟以这样的方式悄悄挽了手。就像那些砖石里的贝壳,就像苔痕下的凹痕,时光总在不经意处,把散落的故事,轻轻系成一个结。

风又起,桂花瓣从台顶飘下来,落在我鞋尖。忽然懂了为什么总想来这里——不是为了拍照,不是为了打卡,是为了这片刻的相握。指尖触到砖石的凉,鞋跟敲在凹痕的响,鼻尖沾着桂香的潮,都是与光阴肌肤相亲的温度。

暮色漫上台顶时,飞檐被夕阳染成赤金。往回走,石阶上的青苔吸饱了暮色,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绍兴千年的光阴。

或许所谓古迹,本就是时光留在大地上的指纹。它不必声名远播,不必雕梁画栋,只要还能让一个过客在某个瞬间,忽然读懂砖石里的故事,摸到岁月的体温,便已完成了它最珍贵的使命。而我何其有幸,能在这越王台的苔痕里,与一段未曾褪色的光阴,悄悄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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