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对于我老家的人来说,似乎是一个更雅致的名称。从小在我们晋北那边长大的人,更习惯把它叫做“老家”。
曾经有些年经常在外出差,每每听到较为熟悉的口音,总是忍不住问一句:“您老家是什么地方的呀?”往往得到的答复是张家口、呼和浩特一带,距离我老家最近的顶多也就是大同市或临县周边的位置,极少能遇到老家同一个县城的人。
自从中学毕业,便开启了我的离乡求学和工作之路。或许是年少气盛的缘故,加上那时父母身体也都还算硬朗,总觉得他们距离年迈的日子仍遥不可及。而那时的我也天真地认为时光不老,我拥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任由挥霍。平心而论,离家后我关注父母的时间与他们对我的牵挂相比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际上,老家和老家的父母对我来说,就像我儿时夕阳下蹒跚学步的身影,正一点点褪色和一步步远去。
父亲的溘然离去,宛如一记重拳将梦中熟睡的我捶醒。我的心仿佛被整个儿摘了去,脑海中浮现出家乡的一幅场景:深秋收割完庄稼后裸露着土壤的广袤田野,灰茫茫的天地间残留的稻草人随着横冲直撞的风在原地空荡荡的摆动,凌乱不堪。那种切肤之痛似利刃划过,从心底源源不断地喷涌,撕扯着每一根神经。泪目之中面对妻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带上妻儿,晚间时分匆匆赶回老家。在姐夫们的帮助下,院内已搭起灵堂。来到父亲的灵前,我第一次用低沉的声音命令年幼的女儿:“给你爷爷跪下——”小女儿乖巧地照做了,满脸茫然地看向我,却又手足无措的跪在那里。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给我自己下得命令!
晋北正月的天气依然异常寒冷,凛冽的风一阵阵吹向田间地头干枯的蓬蒿和落叶。父亲下葬后的当天夜里,下了一场约两寸厚的雪。上午时分天空放晴,阳光照在父亲曾经耕种了多年的那块三亩见方的土地上,洁白的雪有几分刺眼,让人不忍直视。二姐用略带宽慰的口吻轻轻地说:“听老辈人说,‘雪盖墓,辈辈富’……”
生活总归还要继续下去。安顿完家里的事情后,仿佛换了个人一样的母亲送我们出门,我强忍着心中的剧烈起伏的波澜,跟形单影只的母亲道别。关上车门转头的瞬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坐在身边的妻子用手慌忙帮我擦去,眼中满是关切和柔情。出租车驶出村口,我转头望向老家最高的那座南巍山方向,此时的父亲已在山脚下安息。
去年中元节回老家上坟,随即写下了《中元独行》(见《绝对文学·微刊》2024年6月19日):
夏末秋初,又逢中元。巍山云遮雾绕,头白尾灰相映;唐河水缓沙浅,西来东去绵延。
山高水远辗转,单车独行乡间。田间葱郁,秋霜凝露。山麓咫尺眼前,坟茔松林侧畔。
摆果焚香,行礼跪拜。纸钱尽孝,衣物御寒。凡间烟火连三界,尘世纷扰转一念。
灰烬香熄,起身返程。野花朵朵尽情绽放,鸟雀寥寥枝头高站。
如今老母亲已年迈,视力急剧下降。由于她体弱多病,听从了眼科医生保守治疗的建议,未进行手术治疗。后来愈发行动不便,只好搬入了养老院。
每次看望她临走时,她用近乎失明的眼睛急切地搜寻着我模糊的身影,像曾经儿时的我央求她一样央求着我:“再摸一摸我的手……”
从养老院出来,我写下了《我的老母亲》(见《诗文传奇》2024年9月17日):
她干枯的双手
小心翼翼地颤抖
生怕打翻了
我儿时桌子上的
那盏油灯
她迷茫的眼神
慌乱的闪烁
如同小时候喊我
回家吃饭时的急切
她发聩的耳朵
就像被蒙在鼓中
无底洞一般
吞没我那熟悉的声音
她像我小时央求她
那样央求着我
攥住我的手
久久不松
每次回到老家平房的院子,望着空荡荡的正房和南房,一股莫名的感觉袭上心头。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沉寂于过往多年的回忆。思绪似一盘散乱的细沙,点点滴滴、零零碎碎,又或近或远,或聚或散地蔓延……(见《院落拾遗》《1度》2020年5月14日)
出走半生,归来已是霜染鬓发。当我试着一次次追逐老家的人和事,却发现它正以惊人的速度飞逝,任我拼尽全力,即使跌跌撞撞,它也没有丝毫放慢或停下来片刻。
我只能在梦中重温那斑驳陆离的光阴,俯身捡起曾经被我遗落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如获至宝。多希望那一幕幕熟悉的生活场景和音容笑貌永驻,让我再好好地一遍遍去用心感受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