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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阑子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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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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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和静

小时候,我长期生活在外婆家。

外婆家在一条曾经繁华后来衰落的背街里,街背后是一条河。以前人员物资的运输主要靠船只,这条街很热闹,后来陆上交通取代了船只,这条街就沉寂了。

街道两侧遍布大小不一,年代久远的老式平房。偶尔一两户家境好的,比如外婆隔壁的人家,就是翻新盖了两层,据说花了2万。那个时候,这可是笔巨款。

街道不宽。记得一到夏天,家家户户把竹床搬出来纳凉的时候,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大家都要暂时把竹床挪开,好让汽车通过。

住在这里的人家基本上都是从事体力劳动的普通劳动者。

当时我接触的,都是家住在附近,放学后结伴回家的同学。小舅舅曾经笑我:跟你玩的,要么家里是拉板车出苦力的;要么家庭不齐整(父母离异);再不然就是连说话都叫人听不清楚(外地转学来的),总之都挑不上筷子,上不了档次。

莲是同我走得最近的。就是小舅说的,父亲是拉板车出苦力那个。

她长得有点野性,有双猫样的眼睛,眼白似乎带点蓝色;嘴唇很薄,经常在嘴角处钩出尖锐的弧度,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讥笑或冷眼旁观的神色。

莲的爸爸是街道搬运站拉板车的(搬运工),父女两个住在搬运站二楼的一个单间,一扇很大的窗户正对着马路。自从认识莲,路过搬运站,我都会下意识地仰起头,想看看窗户后面有没人。

我从小对别人的家事没什么兴趣,虽然觉得莲的家好像跟大家不一样,但从不好奇,也不去打听。

有一次,学校要召开运动会。作为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大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班主任老师通知,提前放学,晚上六点钟到校开展班级选拔赛。

我和莲从学校出来。我们两个都有点郁郁寡欢。

我是有自知之明。平时最怕上体育课,跑也跑不快。一个五十米,别人都到终点了,我还差着一大截;投(铅球)也投不远,老师都担心,我会不会砸伤自己的脚。

明知道这选拔赛跟我没什么关系,去了也是丢人现眼,但老师要求去,我也不敢不去。

莲是担心吃饭问题。莲和她爸爸不在家做饭。吃饭都是从食堂打来的,这个时间点她爸在外面拉货还没回来,食堂还没开饭。

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很可怜,我于心不忍,就邀请她到外婆家去吃饭。这样一来二去,就跟我熟络起来。

她陆陆续续对我讲她们家的情况:她家有姊妹三个,妈妈有精神病,她因为要上学就跟爸爸一起生活,妈妈和两个妹妹在乡下。一般人听到精神病会害怕,我不会。

外婆家与另一户吴姓人家的房子是前后联成一体的,房子前面临街,后面临堤。从临街的大门进去,一直往里走,到中间是两扇有栓的木门,我们叫中门,中门前面的区域是外婆家的领地,中门白天是开着的,前后畅通无阻。晚上要睡觉了,吴家就拴上中门,两家就隔开了。

吴家的大女儿叫巧巧,年龄比我妈还大。巧巧有精神病。

巧巧的妈是缝纫社的裁缝,巧巧也学会了裁剪,不发病的时候,她就在家里拿着尺子、画粉,画啊,剪啊,踩缝纫机,帮她妈做活。

我就经常看见她把软尺挂在脖子上,鼻尖上沾着彩色画粉印,嘴里唱着“棉花糖,香又甜,吃吃喝喝喜洋洋”,手舞足蹈,乐呵呵地,还会和我拉家常。说实话,一点都不吓人。

巧巧犯病的时候,她就被家里人关进屋子里,我没有看见过她发病时的疯狂样子,只听见不时传来的尖锐的怒骂声,大人说她是文疯子。

有了和精神病人的接触史,莲说她妈有精神病,我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吃惊、害怕,也没有因此疏远、冷淡她,还是和她一起上下学,一起做作业,不时带她到外婆家吃饭。

莲在学校并不快乐,自个成绩不好,家庭也受歧视。这是我现在才感悟出来,不然她为什么总爱挑起嘴角带着那样一种讥笑的神态看别人,其实是一种无声的反击。

一天中午放学后,她借口要我教她作业,拉着我上了她家位于搬运站二楼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刚刚碰上他爸爸端着从食堂里打来的饭菜,黑红的脸上带着憨厚热情的笑意,非要留我在他们家吃饭。

莲甚至用筷子把菜夹到我嘴边,想既成事实。那个卤制的蓑衣干子散发出的香味其实很诱人,但是,从小的教育是我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于是我坚决地更加用力闭紧嘴唇,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肯定很可笑。

莲的好意我还是没有领受,现在想来,她一定很失望。也许在她心里,这是蓄谋已久的“还情”。

很可惜,我没有领会到她的一番苦心。

少不更事的年龄,同学之间也有歧视链和等级观念,这是我在和莲的交往中意识到的。

一天,我和莲两个肩并肩在街上闲逛,突然一个叫静的女同学从马路对面快速地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就跑,一直跑到把莲甩得看不见影子了,才停下来。

我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忍不住地问静:

“怎么了?”

“你怎么跟她一起玩?她爸爸是拉板车的,他们家是农村的,她成绩很差的……”

她一串排比句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法反驳,但为什么不能一起玩,我非常不解。

对于静的举动,我觉得莫名其妙。

特别是,平日静和我并无交集。

她父母都是本地重要部门的领导干部,在当时算是文化程度比较高的人,很注意对孩子教育。

我上一年级报名的时候,连名字都不会写。她的字已经相当漂亮,当我会写字的时候,她的字可以给我当字帖。

也许是先天遗传,加上耳濡目染。她的智商、情商都很高,谁家里是什么状况摸得一清二楚,和谁交朋友,和谁一起玩都是精心选择的结果。

对住在老旧平房,父母地位不高,自己成绩又不好的同学,正眼都不带瞧。

也许在她的观念里,我虽不能与她相提并论,但也不能与莲为伍。

于是就有了我和莲一起逛街,她把我拉走,要我不跟莲来往那一幕。

后来,我小荷渐露尖尖角。虽然起点低,但成绩慢慢拔尖起来,又乖巧听话,深得老师欢心。静就经常拉我在一起玩,跟我讲很多学校、老师的“内幕”消息。

她对每个老师的背景、喜好、关系都了如指掌。我还记得,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某老师的老公是“三种人”,某老师的老婆有精神病,我们班某某同学是班主任的侄女……

象我这样没有见过世面的傻孩子听到这些,看着她眉飞色舞,只觉得茫然无措,忧心忡忡地想着那个车老师那么漂亮温柔,对我们和蔼可亲,怎么老公会是“三种人”?他们会不会离婚?如果离了婚,那车老师岂不要被别人指指点点,好可怜……

在绝大多数同学完成了二年级的学业,升三年级的时候,莲因为成绩不好留级了。

我们的交往戛然而止,后来听说莲辍学了,因为她妈妈精神病发作,到处乱跑,被水淹死了,她回了乡下照顾两个妹妹。从此,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到了三年级,我被老师任命为班上的学习委员。静还是一身轻松。也许是她及她的父母高明,不屑浪费时间做无益的事,她小学期间一直没当过任何班干部。

那个时候,每天早晨上课前,大家要将家庭作业本交给组长,各组长收齐后交给学习委员,由学习委员送到老师办公室。那天,小组长告诉身为学习委员的我,静的作业没交。我如实跟老师汇报了这个情况。

课堂上,老师当场把她点起来,问她,“作业为什么没交?”

“忘家里了。”她神情自若,沉着应答。

“学习委员跟她一起回家去拿!”老师有些不高兴,手拍在一叠作业本上,声音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怒气。

我这个悲催的学习委员,当场从课堂撤下,跟着她踏上寻找作业本之旅。

她没把我带家里去,而是带到楼房顶层的平台上。她环顾空空如也的四周,配上一副莫名惊诧的表情,加上高八度的质问“我昨天就是在这里做的作业,谁把我的本子偷走了?”

然后扭头对我说“你看,本子没有了,是不是?”

作为唯一听众加观众的我,心里是万般佩服她的演技加心里素质。换上我,无论如何撑不到这一幕,大概在组长收本子阶段就实话实说了。而现在,我居然成了她的证人或同伙。

我一直在猜,她是认为我傻,会真的相信她的表演?还是知道我不相信,赌我不会揭穿她的谎言?

这个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她的种种表情。那是小学三年级,她只有九岁。

当时我就隐约觉得这个人品行不好,撒谎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煞有介事地演戏,不是善类。

都说三岁看到老,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用在静身上太恰当了。

大学毕业后,静分配到一家银行工作,后来犯了大事,案情很严重——被通缉。遂整容、潜逃到北京,找了个有权有势的二代,从此隐姓埋名。

现在想想,以静的高智商高情商,在九十年代,金融是新生事物,各项规章制度还不够健全,管理也不规范,存在一些监管漏洞,岂不正是她发挥“聪明才智”的绝好机会?而“聪明”又何尝不是导致她可悲结局的致命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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