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在我印象中，影视剧里那些即将被砍头的英雄好汉，临刑前，视死如归，仰天长啸“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真没想到，八0年代，一位普通的老太太，在她儿子被枪毙后，面对安慰她的同事，她竟然

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地说出了同样的话。

这个老太太，是我外婆拉板车时的搭档。

六0年代，为了养家糊口，外婆毅然加入了街道女子搬运队，干着抬粗糠，扛麻包，拖板车这种连男人都犯怵的重体力劳动。

搬运队里十之八九是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还有一二，是落入此间的“堂前燕”。

除了我以前提到的，三十年代蜚声影坛，大名鼎鼎的明星，模范美人叶秋心。

还有一位，就是说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老太太，我外婆的工作搭档——张锦言。

她们俩后来结拜为干姐妹。

我妈和舅舅他们就喊她小姨。

在没听说她的“豪言壮语”之前，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廋高个，花白头发，说话爽利的老太太。

听大人说，她的娘家“成份”很高，高到什么程度，没人细问，也没人解答。

但我觉得，一定是读过书的人家，因为她的名字读来很有味道，全然不是常见的莺莺燕燕，春兰秋菊。

二舅说，小姨可不是一般人，她识文断字，还教搬运队里的人唱歌，给她们扫盲。

解放前，她的一个兄弟毅然离开那个“成分高”的家庭，投身革命。

解放后，她的兄弟留在了北京，而且当了不小的官。

留在本地的张锦言，因为家庭原因，嫁给一个叫二又的人。

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大人说起点滴关于他的信息。

光听他的名字，非常不讲究。

联系到后来他儿子的表现。我猜，他应该是那种穷得一塌糊涂，而又不具备勤劳、勇敢、善良、正直等传统美德的人。

关键是，还有病，这病让他早逝，又几乎遗传给了他所有的孩子。

张锦言生了六个儿子。最小的一个，比我稍大一点。

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时，她应该在四十岁左右，属高龄产妇，没有奶水。而我妈刚生下我，奶水充足，我的外婆一贯热心快肠， 让我妈经常给她儿子喂奶。

张家的生活很困窘，他们家桌上长年只有一个菜，比如三四个茄子炒成一盘，六个正当长身体的儿子，对一盘茄子是怎样的虎视眈眈，完全可以想象。

每年春节，我外婆都会派四个舅舅，带上礼物给她的干姐妹拜年。

按常理，主人要好饭好菜招待一番。

这是我外婆的待客之道：尽其所有，慷慨大方地把家里最好的食物都呈给客人，是面子也是礼仪。

但我的几个舅舅，每次从他们干姨家拜年回来，都摇头不止，那是些什么菜呀？吃饭像打抢！

春节待客都看不到好菜饭。一方面说明他们家着实困难，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个小姨活得很真实，根本不在意外界的眼光，不要虚荣的面子。

可能因为家里太困难，也可能受家庭成份的影响，她的大儿子偷偷跑到北京，投奔当了官的舅舅。

在舅舅资助下读了书，毕业后在北京一个研究所工作。

远在北京的舅舅，没有忘记他留在本地的姐姐。又打招呼给其他两个外甥在我们本地安排了当时算是很不错的工作。

看起来张锦言家的日子慢慢好起来。

然而，命运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几年间，她的四个儿子陆陆续续都病死了，包括那个留在北京的大儿子。

据说，都是跟他们父亲一样的病。

家里的孩子就这样一个个死去，一般人肯定难以接受。

但更残酷的现实还在上演。

仅存的两个儿子中较大的那个，本来已结婚生子，生活正常。

却在某日深夜，潜入单位集体宿舍，实施盗窃，被人发现后杀人灭口，再逃逸。

这个儿子，心理素质也真好。事后，竟然若无其事地装作围观者，再次进入案发现场，试图探听警方动态。

警方通过对死者指甲缝里残留物质化验比对，准确认定，他就是罪犯。

证据确凿，死刑立即执行！

儿子被执行后，大家怕张锦言想不开，组队去她家看望，安慰。

面对劝慰者，张锦言淡然地说了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话，出现在电影里还是几年以后。

当时，听到这番话的那些妇女们个个目瞪口呆。

我听到转述的这番话的时候，已是人到中年。

虽然震惊，也慢慢理解：她读过书，经历过巨大的落差，面对过种种磨难，她已经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有着看透生死之后的豁达和智慧。

这份豁达和智慧，其实早有表现。

记起外婆在90多岁的时候，曾经给我讲过，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挑粗糠的姐妹们拉着板车载着沉重的粗糠，踩着积雪冰凌艰难前行。

此时，街道空空荡荡，人们都躲在家室内避寒烤火。

再坚强的女人也会叹息生活的艰难，命运的不公。

和外婆同拉一辆车的张锦言问她，你说，天下谁最暖和？

外婆还在思索….

张锦言朗声笑道，我们最暖和！你看，这寒冬腊月，我们一个汗流浃背，这不比穿着皮货，坐在家里烤火暖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