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办公楼前两株巨大的橡皮树在暮色里耷拉着叶子,枝桠间悬着的灰霾像永远化不开的愁云。王干事这两天彻底失眠了。他一门心思琢磨着,找个啥理由到局长家去串个门。
一
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厂办公楼却静悄悄的,桌上的小电风扇呼呼地转着,搅得王干事心烦意乱。下个月,局里要进行一年一度的人事调整,妻子告诉他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
按照局里新出台的干部任免规定,超过五十周岁不再作为提拔对象。王干事这个上火啊,牙龈红肿使进食异常艰难,面部活动受限,甚至连张嘴都变得困难,顶多只能张开一指缝,疼痛感还辐射至后脖颈子,连回头都费劲,这几天全靠喝米糊续命。
妻子心疼得直掉泪花花儿,好说歹说,逼着王干事到厂区小诊所挂了几天吊瓶,方消了肿。可一下子花掉好几大百,王干事牙不疼了,可心更疼。眼下厂子效益不好,产品价格大幅下调,加上好几个月完不成生产任务,连续几个月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妻子又没正式工作,给人家当钟点工,辛苦且不说,还挣不了几个钱。儿子刚上大学,学费、生活费、房贷,让两口子头疼不已。
王干事时常寻思着,要是自己能升个一官半职什么的,也能多挣几个子儿,家里日子就会好过些。但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眼瞅着周围的同事一个个或迅速或缓慢地成长起来了,自己却还在原地踏步操练。
二
粉新刷的厂办关大楼,仿佛获得了新生。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办公大楼,虽然换上了新装,但依然难掩其沧桑本色,笨重的建筑体量仍透着计划经济末期的粗犷美学。新装的LED轮廓灯带在夜间闪烁时,反而更清晰地勾勒出那些不合理的结构比例。
王干事蜷在办公室那张掉了皮的老式沙发里,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是自己的能力水平不行。再怎么说,他也是正经大专毕业,学机械专业的,自己当年那届同学,如今当局长、厂长、副厂长、科长的比比皆是,有两个同学还调到省局当了副局长。唯独自己,混得太寒酸,小半辈子过去了,连个副科长也没混上。眼看就就要年过半百,前途一天比一天暗淡。
前些年,一位老同学曾四处托人帮他打点疏通,事情眼瞅着有点眉目,谁知上面突然一纸调令,厂长直接调走了,刚燃起的希望,“啪”一声又灭了,空欢喜一场。
想到这儿,王干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在妻子看来,他所有的不得志,都归结为一点:不懂“与时俱进”,缺乏那份见风使舵的“机灵”。反观办公楼里那些“风光人”,没事就往领导跟前凑——汇报工作、套近乎,扯谎都脸不红心不跳。要么就组局请领导吃喝唱玩,要么变着法送土特产。更有几个精的,专摸领导喜好,一捧一个准。他们的路走得顺风顺水,如今个个志得意满,四处指手画脚,派头十足。
王干事向来和这些事不沾边的。妻子时常愤懑这个世道。
王干事渴望得到提拔还有另一层意思。要说他没官瘾,那是假的,当官不仅能多挣几个子儿,别人口口声声叫你王科长,那可比叫老王听着舒服多了,受用多了。他甚至做梦都梦着人家叫他王科长呢!
有很多次,他关上房门,让妻子扮作下属叫他王科长,向他请示汇报工作,请他在“文件”上签字。好几次,他还严肃地批评妻子业务不精、工作不认真,要扣她奖金。妻子哭笑不得,觉得他魔怔了。
王干事过着干瘾心里也觉得挺美。后来妻子觉得实在无聊,便不再陪他玩这过家家的游戏,让他来点干的、实在的,多向厂办公大楼里那些“精英”学习,多往领导家跑跑,多去串串门。
王干事一想到上领导家就心跳加速,头也晕得厉害,甚至连说话都结巴了,腿脚也不利索了,仿佛要休克般。有几次下了很大决心,结果还没出小区就蜇回来了,让妻子好一通数落。妻子说就他这窝囊样儿,哪是当官的料。王干事觉得没事到领导家串个什么劲儿,有啥可说的、可聊的。妻子让他拿出在单位的威风来。
三
暴雨前的闷热裹着厂区的尘土味,办公楼前花圃里的花草也无精打采的。
要说这王干事在单位还真不是这窝襄样儿。这些年,科室争取福利,给领导提意见、建议,甚至其他科室想要找领导要个待遇什么的,哪一件不是由他完成的!他也乐意干这些事,他觉得这是正当的,理直气壮的,是在为大伙办好事呢!别人当面竖起大拇指叫他“王耿直”,背后都叫他“王大炮”。
妻子多次反复告诫他不要出这些头。他答应得好好的,临事又忘脑后了。妻子是恨铁不成钢,又不能天天看着他,时间长了,也就随他去了。有几次,厂长不高兴地让他把自己管好就行了,更多时候是以各种理由把他打发走了,但他仍持之以恒。妻子说就他这样,工作干得再好顶个屁用,世上有几个当官的喜欢跟自己唱对台戏的。
他前后这么一寻思,可不,办公大楼那几个挺有本事的科长就因为太较汁,遇事喜欢跟领导掰扯掰扯而被调走。虽说级别没变,但工作清闲得要命,想找领导茬儿都没机会。领导让你一天到晚安逸地耍起,薪酬福利待遇一样不少,还有什么想不通的。那几个科长打掉牙往肚里咽。
王干事之所以还能在厂大楼立足,实在是他这个专业技术人才不可或缺,每到关键时刻,还需要他出来挑大梁。这两年,王干事还真长了记性,没再去厂长办公室提这说那。尽管同事们都说王干事这老东西越来越狡猾,越来越精明了。但王干事没再被这些过激的言辞冲昏头脑,稳稳地把持住了自己。
走廊尽头的百叶窗漏进几缕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王干事心想着,老子这些年傻里吧叽地在前方冲锋陷阵打江山,你龟儿子几个在后面给老子享现成福。关键时候也不见你们给老子说个话,有好处跑得比兔子还快,老子现在不干这蠢事了。
其实,王干事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性情。过去那些个看不惯的人和事,现在都觉得没啥大不了的,挺平常。妻子说他是岁数大了,事经多了,见惯不怪了,淡定了,为他迟来的改变感到由衷地欣慰。
这不,厂长现在见到他,也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好几次还说有事找他呢,尽管那是搪塞他的,但他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感动。毕竟嘛,自己和厂长曾是一个学校的校友,只不过自己比人家厂长多吃了十年饭,多走了十年路,多看了十年风景,每月还多厂长两百元的工龄工资,这些都是厂长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四
正当王干事夫妻俩为串门这事冥思苦想、伤透脑筋,却又无计可施之时。
厂长不晓得咋球搞的,住进了医院。夫妻俩乍一听这消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差点没掉下泪来。当然,这可不是夫妻俩心疼厂长,他厂长没啥值得让人心疼的,该心疼的是他们这样的人。
厂长出门坐的是高级轿车,王干事至今也叫不上那车的名儿。碗里吃的看不着就不说了。听说厂长那件T恤就花了两千多元,王干事一直觉得那件T恤和自己在地摊上花五十元钱买两件的差不多。王干事这个心疼啊,妻子得做多少家的钟点工才能赚下这些钱,这够他们家几个月的生活费了。
再说厂长身边那些喽啰们,别看在厂长跟前低眉顺眼,背后比厂长还牛气,更没正眼瞧过王干事。王干事心想,虽说咱俩是校友,可你老人家从来也没当我是你的校友,你住院是你活该,是你的报应,是你山珍海味吃多了,油水过剩了,把你那原来干巴巴的虾样儿吃成了如今这熊样儿,这能怪谁呢?
妻子每次只要听他说厂长什么虾样、熊样的,就乐够呛。说他有才,比喻很恰当。可不,厂长刚进厂子那会儿,细高黑瘦,背还有点驼,头发支楞着,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儿,活脱个虾米样。这几年平步青云,逐渐变成了如同一头大黑熊的模样儿。王干事遂把厂长简称为“熊厂长”,当然这都是私下和妻子这样说。
这该死的天,闷热热让人得透不过气。妻子躺在床上嘟囔着。为了省电费,家里买的二手空调几乎成了摆设。
这天晚上,王干事再次失眠了。夫妻俩掰着手指头合计着,探望这“熊厂长”大人送点啥好呢!在这个重大问题的决策上,夫妻俩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王干事主张探望病人应该送些上好的营养滋补品,要少而精,要充分体现出他这个校友,他这个快把厂办公大楼坐穿,也没挪地儿的老干事,对厂长大人无限的敬重和关心,最好再送上现在流行的代表美好祝福的鲜花,这多富有人情味,厂长肯定会感动的,这一感动,没准他当科长的远大理想就有戏。
要知道,他王干事虽然只是区区一小沙弥,可也从未跟谁低过头,更未给人送过礼不是,这厂里上上下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呢!他这样刚直不阿的一个人,如今去探望厂长,说明他是多么在意厂长的身体。他还要顺便告诉厂长,要保重好身体,他的身体不仅是他自己的,也是厂区职工家属的,他的身体可系着厂区百姓的幸福呢!由不得“熊厂长”大人不感动。
王干事想象着那个场景,就咧嘴乐了,并把这个场景描绘给妻子。妻子觉得很在理儿,但十二万分的怀疑王干事到时能否说出这些感性的话来。这老东西结婚快三十年了,连一句温柔话也没对自己说过,鬼才相信他会说出这些让人恶心的话来,不过是臆想罢了。妻子主张还是送钞票来得实惠,况且这玩意儿不显山不露水,也不怕遇着熟人尴尬……夫妻俩为这事争执了大半宿,最终以王干事的举措极具“亲和力”而宣告讨论就此结束。
五
次日,夫妻俩红肿着眼睛,惴惴不安地来到医院。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走廊扶手的铁锈味,吊瓶架在日光灯下折射出冷冽的银光。王干事夫妻俩未料想扑了个空。医生说厂长大人没啥大毛病,不过是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打两天掉瓶就没事儿了,今儿一大早就出院了。夫妻俩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厂长家。
到了厂长家门口,王干事还是有些气短,几次举起的手又往下,他努力地做着深呼吸,让自己激烈跳动的心房稍稍平静些。妻子气得跺了他一脚,毅然决然地按下了那扇气派厚重的朱红色大门门铃,并用篾视的目光斜了王干事一眼。王干事如同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他还真佩服这老娘们儿的勇气,心里恨自己还真是窝襄。
仅两天工夫,厂长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厂长那美丽高傲的夫人的气质,哦,不,应该说是气势,气势咋个也不如从前呢!奇了怪了,不就是拉个肚子吗,厂长大人什么阵势没见过,厂里出安全事故,那死亡的、缺胳膊少腿的,这些年还少啊。厂长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眼都不眨一下,那果敢、那坚决、那魄力,如同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由不得你不佩服。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样一个见过大世面、大场面的人,连这点事儿都扛不住,要是哪天遭遇个什么大变故,可如何是好?!王干事这会儿心里反倒有些瞧不起厂长两口子,真是个熊包样。
王干事决定好好安慰一下这个校友。王干事先前那些心悸、腿抖、手心出冷汗的症状,在见到厂长后都无迹而踪了。他觉得自己这会儿是个强者,应该做点啥才对。虽然厂长看见王干事,没有了往昔亲切和煦的微笑,还有那么点“阶级仇、民族恨”的意思。不过,王干事是个大方人,不会计较这些。厂长的身子现在虚弱着呢,需要安慰,需要鼓励。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更是他作为学长、校友应该做的。
至于提拔这事,王干事这会到是真忘记了。厂长,拉肚子这病不算啥,不打紧的,这几天你吃点清淡点的食物,不能太过油腻,再好生休息几天就不碍事了。我过去经常因为吃剩菜剩饭拉肚子,几片药下去就没事了。妻子白了他一眼。王干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厂长的身子可比他金贵得多,这没有可比性嘛!再说,他现在依然吃剩菜剩饭,早就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肠胃适应了。
妻子赶紧接个话茬。厂长啊,老王的意思是说您要保重好身体,听说您病了,把我家老王急够呛,昨天一宿没睡好觉,现在眼睛还通红着呢!一大早就拉着我,说一定要来看看您,这不刚去医院听说您出院了,我们只好上家来看看您,您可要好好休息,好好养身体,咱们厂区老百姓还指望着您呢!矿长“哼”了一声,依旧没多余话。老王用钦佩的眼神瞟了一眼妻子,没想到一向被自己认为没文化的妻子,此时说出话来是这般大方得体,自己这些年还真小觑这老娘们儿了。
气氛着实在有些沉闷,厂长夫人连个坐也不让。看来,厂长两口子是真让这点小事给击倒了,连最起码的礼节都忘记了。王干事是个识趣的人,向妻子递了个眼色,放下手中的礼品告辞。
这时,厂长夫人冷着脸,把刚放下的营养滋补品塞到王干事手里,让他拿走,说如果让别人看见,还以为厂长装病敛财呢!还说厂长一生清誉早晚会毁到你们这些人手里。不待王干事推辞,厂长夫人已关上了那道厚重体面的大门。
王干事生气地想狠狠地踢一脚那道门。妻子推他一把,说,你个二百五还愣着干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赶紧撤吧!
王干事瞅着这些豁出半个月工资买的上等佳品,脸红得如同猴子屁股。真丢人啊!这头一回给人送礼就卡壳了。他这辈子虽说没风光过,但也没这样掉份儿过。妻子气恼地说他不听劝,要是送钱也不至于这样,这回他那原本就不光明的前程是彻底玩完了。
一阵风卷起路边的塑料袋和树叶,王干事凌乱的脚步,惊起路边一只正在翻垃圾的流浪狗,流浪狗嘲讽似的看了一眼王干事,和妻子一样丢下他,气忿忿地走了。
王干事手里拎着营养佳品,如同犯了错、做了贼似的,一路上还怕遇着熟人,一直低着头。
王干事这回有点恨厂长了,你他娘的也太不给老子面子了,巴掌还不打笑脸人呢,何况咱俩还是一个学校的校友,你以为老子买这些东西容易啊!你个狗日的,给你还不要,真是给脸不要脸呢!你那个狐狸精婆娘也不是什么好货,说不定早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还觉着挺美。王干事心里狠狠地骂着厂长。再看自己的妻子,早没了影儿。这个死老娘们儿,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咋火气比老子还大呢。
六
晨雾裹着早点摊的蒸腾,油条下锅的滋啦声里混着厂区新的一天。
王干事决定先不回家,他要把这些东西处理掉,这些昂贵的东西不是他这样的人家该享受的,他又把东西拎回到那个商店。人家没好脸地回应他卖出的商品概不退货,纠缠了半天惹了一肚子气。他又把东西拎到小区对面的私人小卖部,又是一番斗智斗勇,最终按原价的百分之八十处理了。虽说损失好几百元,但也比砸在手里强。
王干事这会儿浑身轻松了许多。他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主动和厂长搭讪,光脚的还怕了你穿鞋的不成,老子这辈子就这样了,什么升官发财、光耀门楣,统统去他姥姥的吧!老子谁也不求了,谁也不伺侯了。
王干事为自己做出的这个英明果敢的决定兴奋不已,浑身如同卸下千斤重担,那个轻松啊!他觉得自己做人还是很成功的嘛!世上能有几个看破红尘的,他现在应该算一个吧!心里不仅为自己叫了一声好,尽管妻子不一定赞成这个决定,但他是真铁心了,坚决不改了。
他心情愉悦得不行,嘴里哼上了小曲儿。这是王干事快乐到不能自拔时的惯性动作。不过,话说回来,这不能自拔的惯性动作还真有些生疏了,哼出的小曲儿也有些不在调,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未过多久,局里进行人事调整,让王干事彻底傻眼的是,厂长竟然被调到了局下属一个要死不活的单位。这又是唱的那出呢!王干事不懂了。
后来,王干事听同事闲聊,说厂长大人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然在自个儿家用假茅台招待将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局长大人,险些要了局长大人的命,当然,他自己也被撂倒了。王干事恍然大悟。
雨后的三角梅滴着水,新抽的嫩芽在旧枝上倔强地舒展。王干事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位校友来,决定另找时间去看望一下这位校友,这回厂长是真的需要安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