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母亲工作在一镇中心的正大街甜食店。
这是一个和谐热闹的店,十余人中,有炸油条的黄寅章、包粽子的苏海清、做包子的伍怀白、搓猪儿粑的母亲,也有收钱记账的毛正勤、钟福明、张香芸,也有跑堂服务的唐绍武夫妇、徐光华、鲁道珍等,还有不是单位里的却长期挑潲水的罗良海应启珍,等等。
虽说岗位有分工,但所有工作的技术含量,都不是特别高,所以不管刮风下雨,天高云淡,平时间大家都一块儿做活路,一起做包子,一起宰馒头,一起炸油条,一起包粽子,一起搓猪儿粑,一起推磨磨浆,一起收拾案板灶台。不分彼此,相互配合,很是默契。
即便如此,母亲总是每天早起,在启明星仍然悬挂遥天的时候,人们还在热被窝做梦的时候,就已经独自走过悠长的古街,寂静的古街,来到甜食店,卸门板,搬桌凳,生柴火,烧热水,调米浆,蒸泡粑(就是很多地方叫做白糕的甜品),等到同事们早晚不一赶到店里,已经天光大亮,满屋热气,纤尘不染,井然有序了,大家便习惯性地寒暄道,“林大娘,早。”
汉字的语言就是这么微妙,一个“早”字,包含着长期以来和平共处,相濡以沫的同事,发自内心的理解、尊重、致谢、感激,没有今天矫情儿女的惊天动地,呼天抢地,欢天喜地,昏天黑地,只有大家多年来养成的相互配合、协作、支持、包容,才醇就了这种做人做事的融洽。
母亲的脚印,就在正大街的家与店两点一线中,不停地运动,有规则地运动。于她自己而言,就是人生行走的轻快姿态;从咱家的角度,就是养活儿女的甘心培育;以甜食店视角,就是主动付出的辛勤劳动;对玄滩镇而言,就是牺牲自我的涓滴奉献。
所以,纵然起得比鸡都早,睡得比狗都晚,忙得比众人都多,吃得比我们都少,她从来都不计较,不抱怨,不后悔,不伤感,活得如佛通透,似仙洒脱。有一次,她矮下身子,递给我一块泡粑,说,“老幺,多做一点事,不折二两肉,吃不了好大亏,筋骨活动后,还牢实些。”
我那时小,不懂做人的道理,只觉得甜中带着微酸的泡粑,雪白,抿甜,好看得很,好吃得很,大概这就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就是时髦的词语:母爱。后来长大了,回味母亲的话,渐渐理解了“多做一点事,不折二两肉”的做人真谛,处世哲学。生活中,凡是待人处事的时候斤斤计较的,患得患失的,表面上得到了现实之利,实际上容易丢失别人的好印象,而这种丢失,哪是当时的争取可比拟的呢,成语说,因小失大,又说,得不偿失,大概如此。
于是,不管是求学岁月的寒窗苦读,还是工作时候的主动分担,我都坚决不学庸俗世界的聪明人,因为这是娘亲的朴素教育,本真垂范,是花好多学费都得不到真传的人生真理,处世方略。因为践行得法,我也颇有收获,中考高考,摘得本校状元,入职工作,多次记功嘉奖。
母亲对儿女的爱,总是体现在行动上。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伟大领袖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通俗地说,就是知青下乡。至于是不是真有知识的青年,或者贫下中农有没有本事来搞教育,已经不重要了。我家兄妹七人,陆续就有二哥、三哥、五哥下乡,而且是远离场镇的梯子岩、万岩。名字虽然好听,叫做光明大队,东风大队,道路却很险峻,尤其在雨天和雨后,那些光明和东风,就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了。母亲经常带着上小学的我,去跋涉蜿蜒起伏的羊肠小道,不是给哥哥些带去生活用品,就是帮他们做力所能及的庄稼劳动,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人小,都喜欢玩,被母亲领着往高坡矮坎的乡下走,还要做笨重的农活儿,可以想象我那时的极不情愿,应该是多么的强烈啊。但是,母亲却极为坚决,又十分照顾,凡是重一点的东西,她自己背着,我只拿轻一些的物件。在母亲的带领和教导下,我找到了山乡风光的自然之趣,悟得田野蹦跳的奔波之乐。
有一次,往五哥下乡的东风二队送东西,在两边都是水田的缓坡曲径上走着,看见被大背篼压弯腰的母亲,艰难地往前挪,无知的我突然就冒出来一种辛酸,我走到前头,拦住她,说,“歇一下歇吧。”她说,“好。”我说,“你擦擦汗吧。”她说,“好,老幺懂事了。”我这一个看起来十分自然的举动,竟然被母亲提升到懂事的高度,幼小的心灵里,就像喝了蜜一样。
正当我高兴起捡起一块泥巴,向远处的水田扔去,释放自己的愉悦时,母亲说了一句话,吓了我一跳,“老幺,我们这一趟,怕是来收脚板印儿来了。”
我睁大眼情,惊恐又懊恼地望着她,“不,不是!”尽管年龄小,我也懂得这是啥意思,于是使劲地跺着路上的石板,变得很生气的样子。
“好,好,不是,不是,娘跟你开玩笑呢。”她那流汗的脸颊,竟然露出了微笑,神情也十分放松。她倒放松了,我却放不下。我相信她整天有规律的劳动、活动、运动,年年如此,终身不辍,应该是可以长寿的,因为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学的是现代文明,读的是科学知识,而不是别的。这个耿耿于怀,多少年来,让我一直默默承受,又默默祈祷着,我相信,她那样的勤快人、善良人、热心人,是会得到好报的。直到前几年,她以近百岁的高龄仙去,我方才释怀。
说实话,踯躅盘桓在川南崎岖的乡间山路上,留下多少脚印,我记不清,也记不住。比我多上无数倍的母亲的脚印,那就更记不清了,毕竟,艳阳高照的时候,她去过;寒霜凛冽的时候,她去过;春风拂面的时候,她去过;秋雨连绵时候,她去过……但是,后来,经历了人生岁月的洗礼,我明白了,那就是爱,朴素而无私的人间母爱,她的无数的脚印,就是难以言表的真挚母爱。
娘啊,你在天堂还好吗。
二○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