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清教徒一样,一个人静静的待在左绵北郊仙海的战训基地里,仿佛荷塘边上的清华教授朱佩弦。
他们都走了。
这个阒静的暗夜时刻,所有的战训学员,经过长时间的封闭而有规律的单调苦训,一俟结训,飞也似地回家了。所有与学员同吃同住同训练的战训教官,追着学员刚走的步伐,三下五除二,忙完善后,也匆匆轮换调休了。甚至基地里所有的民警和职工,也都卸下长久以来从早到晚或轻或重的服务担子,愉快地回家休息了。
此时此刻,空旷漆黑的仙海湖上,寂静落寞的战训基地里,只有我,一个身体和灵魂都安放在这个岑寂幽清环境的老同志,那么轻松,那么安静地呆着,走着,巡着,守着,出于自愿而非刻意的安排。
静夜很安谧。
时序已入初冬,气温转向寒凉,白天里,铅灰的长空压着岁月的沉重,似乎发达与蛮荒,成为不可割裂的孪生兄弟,在这深沉的背影里,变得温和柔顺,而非热血乖张,呲牙咧嘴。碧绿的湖水涵养澄净与滋润,似乎是仙界赠送此间的一块怡神宝玉,让来来往往的骚动的心,暂驻。那些深黛的绵延绿林,吐着一年四季中最稳重的清芬,淡雅,高洁,温厚,沉雄。翩跹翻飞的鸟儿,把树梢当做没有狂风暴雨的安逸温床,上演着追来逐去的青春嬉戏,清脆的鸣叫,划破了辽阔天宇的冷静单调。
仅仅是在几个小时前的上午抑或下午,人声、车声、锯声、吼声、号声、喇叭声、乐器声、电视声、烹调声、喧闹声,比这些自然天籁,都夸张,暴烈。
现在,自然的和人类的各种各样的声音,纷纷搭载进时间飞驰而过的列车,渐渐离去,也渐渐远去,融入了夜的深杳里,不可捉摸,也无足轻重了。
空旷、孤独、寂寞、无聊,几尊心灵世界法力无边的大神,就像武侠小说里描述的八步赶蝉一样,凑着热闹,飞奔而来,团聚在我的周围,弥漫进我的五官。
很多人可能想,这时的我肯定难受得不得了。
事实上恰恰相反!
与很多高贵优雅、门庭若市、锦衣玉食、诗酒风流的人的想法不一样,此时此刻,我却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谧、宁静。
不,我不是这个偌大世界的主宰,我也不想拥有这么庞大的空间,更没有占有广阔天地的欲念。我,就是这浩瀚宇宙的一芥,微不足道。但是,在这样的澄静中,我且享受着无边的安祥。
独处很安详。
在这个时候,我把白天里的碌碌无为都放下了。白天,因为工作,因为生活,因为事业,因为职业的需要,大家都身不由己地做着很多冗杂而无聊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大约就是社会分工与饭碗加持,需要殚精竭虑,拳打脚踢,或戎马倥偬,或案牍劳形,或鸡毛蒜皮,或绠短汲深。尽管这其中,有高尚而有必要的,也有庸俗而又冗余的。
在这个时候,可以清理思绪,空杯嘛。什么决策命令,安排指令,什么吩咐嘱托,提醒点拨,只要不是十万火急,不是泰山崩于前,都暂时收起来。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王家高赵家矮,什么男人的攀比女人的虚荣老者的病痛婴幼的娇宠,甚至忍让迁就,眷顾关注,全都抛到脑后,送与坊间。都说神经元不胜枚举,但机器发烫了,也需休息。
梳理很清晰。
放下,空杯,也不是无所事事,啥都不做,因为思绪无法静止。
在这个时候,可以总结得失,存档嘛。白天经手的事项,大到国计民生,小到身边邻朋,急切的轻缓的,关键的一般的,以粗线条为经,以重点事为纬,三下五除二,快刀斩乱麻,得出个大概,找到其主次,哪些做得好,特点是什么,哪点有不足,原因有几点,烙上印记下回注意。成功的口诀,缺点的顺口溜,像儿时背唐诗宋词元曲那样,简便化口语化,琅琅上口张嘴就来。想想古圣先贤,哪个不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给人印象,也不过几条。
揽读很惬意。
在这个时候,可以释怀遣兴,放松嘛。揽书夜读,是一种愉悦。金圣叹说,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男不读西游,女不读红楼,争斗易生纠纷,老了要稳;打斗引发疯狂,年轻要慎;追求虚幻忽视责,男须担当;情感纠葛失自我,女应独立。今天看来,老不读鸡汤,少不读惊悚,男不读玄幻,女不读霸总,也有道理,鸡汤非科学,常迷糊,惊悚虽刺激,易生恐,玄幻虽穿越,总邪乎,霸总虽缱绻,非理性。真要读,还得看时间过滤后的作品。
冥想很安逸。
这个时候,我屏蔽了所有外物,只是安静地冥想。面对浩瀚无垠的深邃环宇,亿万斯年的漫天星宿,我真的很无知,很白痴,没有伟人悲天悯人的虚怀,圣人桃李春风的启迪,哲人旷绝古今的高论,诗人愤世嫉俗的杞忧,因此,正好可以让自己从深埋几案的冗杂中抽身出来,抬起头来,仰望星空。
天上,无边的纯色的浓厚的温润的黛黑,并非一无所有的空旷和虚妄,而是渊博丰盈的纳藏和退隐,其实,这就是一种沉稳的肃穆的颜色,都说,黑色是经典,黑色是永恒。我信,磁州黑釉,多少年了,黑得一塌糊涂,却顺眼得很。
还有,天空中隐藏的贤哲,浩如繁星。此时此刻,我以后生之礼,谦恭与他们对视,凝望,憨憨的、傻傻的,管他是三皇五帝、古希腊三贤、诸子百家、汉唐风流……我都如痴如醉,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忘乎所以,任时光默默流淌。
这种颟顸而满足的状态,不知过了好久,只是瞌睡催着眼皮的时候,我才心满意足地偃卧于仙海湖上。
二○二四年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