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李庄,首先想到的是抗战时期,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蜂拥而来,成就最李庄的文化氤氲和家国情怀。其次是享誉当地而又闻名天下的李庄白肉,让不少巴蜀子民魂牵梦萦的朵颐之欢,口腹之欲。
1982年,我正在泸州城下读高二,那时,泸州和宜宾还没分家,叫宜宾地区,就像重庆和四川没分开,叫四川省一样。从文革的文化沙漠走出来的全国人民,正在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勤耕苦读。我和我的小伙伴,全泡在书本里,刻蜡板,推油滚,做卷子,背楚辞,在贫寒时光里,增添跋涉书山的一丝乐趣。勤快的结果,我被评为宜宾地区三好学生。当上三好生,心里美滋滋的,就想尝一尝不远处的宜宾李庄白肉。但是,这种奢想,在贫困饥馑的改革开放之初,纯粹就是做梦。
做梦也好呀,能完成饕餮之享,于是,在书读袖烂的晚自习和山南海北的卧谈会之后,我躺在安静的床上,敛目凝神,开始感受。什么样的猪适合做白肉呢,是来自英国的约克夏,还是纽约杂交的杜洛克,是膘肥体短的成华猪,还是肥瘦相间的荣昌猪?哦,最好的,应该是通体皆白的长白猪,这种原产丹麦,又叫兰德瑞斯的猪,后驱发达,腿臀丰满,非常适合。尤其是圆尾去掉以后的“二刀肉”,就是四川人通常说的二刀坐墩儿肉,算上乘之选,因为这位置皮薄肉嫩,肥瘦相间,受刀最宽,板型最阔,厨倌师最爱。
继续联想,白玉盘中,整齐地码放着白生生,油亮亮,莹润润,香喷喷的一块又一块膏脂,小蘸碟里,安静地填满了黑黝黝,黄澄澄,明晃晃,油嘟嘟的蒜香蘸水,哎呀,不争气的口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那是多么幸福的体验哟。但那毕竟是梦,只能在想象中完成。
时间就像东逝的流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2017年,我从大学到工作,从内勤到外派,有机会回泸州出差,一同前往的同行打趣道,你这个泸州人,能不能请我们尝一盘本地特产。我想,酒城泸州,除了烧酒、江鲜、白糕、小面、荔枝、龙眼和林黄粑,三星街立交桥下边,泸州老窖厂址旁边,那家李庄白肉挺有名,于是,延请他们尝尝川南名吃。
一上坐,李庄白肉的文化就如影随形,跟上桌来了。有人说,远古时候,僰人聚居的李庄,深受荒淫无道的商纣王之害,野有饿殍,民不聊生。武王伐纣,僰人响应,愤怒的百姓刀割妲己肉,锅烹蘸酱食,这种吃法延及猪肉。又因为要在筷子上甩上数圈,几经辗转,本地人就把名称确定为“蒜泥裹脚肉”。
抗战时期,同济大学、国立中央研究院等文化机构内迁李庄,留芬饭馆受到各地知识分子欢迎。某日,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陶孟和博士,在饭馆吃到招牌菜已经名声在外的“蒜泥裹脚肉”时,既饱腹,又爽口,很舒服,于是誉词有加,赞不绝口。但是,听了饭馆温老板对“蒜泥裹脚肉”的传说介绍,顿感历史悠久而名称欠雅,遂提议改名为“李庄蒜泥刀工白肉”,既清明,又准确,还直白。后来,这事上了《李庄镇志》。
久等之际,我便来到大厨身边,看李庄白肉的烹制。只见白帽素袍的厨师,将精选的二刀坐墩儿肉,整条清洗治净,冷水下锅。锅中的水并不热情,仿佛悄无声息,却在暗中发力。肉汤有了颜色,却仍然清亮。一会儿,浮沫泛起,水泡咕嘟,却极温柔,撇污的手脚不停。最后,慢火已经将肉质煮至熟透而不老,水温却如老僧入定一般沉稳,恒定,这大抵就是使肉质内外受热均匀的卯窍了。煮熟后,取出大漏勺,迅速将肉捞出,置于凉开水中浸泡。我问厨师,这是为什么,回答说,谨防肉质变硬,影响后续切片,这,也许是饮誉中外的第二个绝招。
一会儿,几个好奇心重的,也奔过来,看厨倌师展示自己的手艺。只见经验老到的厨师,先将偌大一块晾凉的肉块,肉皮面与菜板垂直,再使用薄而锋的大刀,与菜板平行,从猪皮面入手,开始入刀,平推,如使锯一般,稳稳地徐徐地推进。这个过程,完全凭借手上的触感,与长期的经验,既不能急切深挖,也不能缓慢蚕食,完全是一个庖丁解牛的熟练过程。一转眼,一片形状完整又薄如蝉翼的白肉片,豁然入目。当十来片盛满盘子的时候,可以上桌了。啊,这天使一般的菜品,竟然在毫厘之间,透出与众不同的神奇,我问他们,你们没有白来吧,他们均颔首。
送进嘴里,才能真正感受李庄白肉的神奇。服务的大姐很热心地指导,说,李庄白肉的吃法讲究夹、甩、蘸三步,先用筷子夹住白肉的一端,请起,然后稍微用力一甩,长达一二十厘米的肉片,自然成卷儿,最后,将疏松裹在筷子上的白肉,伸进蒜泥、葱花、花椒、红油、酱油、味精、白糖等秘制的蘸料碟里,充分吸味,然后,稳稳当当送进嘴里,那个滋味,不摆了。一众人如此操作,果真肥而不腻,蒜香浓郁,入口即化,回味无穷。
享受之余,我又想起了老饕的说法,以李庄白肉为主的蒜泥白肉,其实北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耐得翁的《都城纪胜》等,都有记载。清代袁随园《随园食单》还说,白片肉“此是北人擅长之菜”,“割法虽用小刀片之,以肥瘦相参、横斜碎杂为佳,与圣人割不正不食一语截然相反。”“善片者,能以小刀割如掌如纸之大片,兼肥瘦而有之”。清代四川才子李雨村整理乃父李化楠收集的烹饪资料时,也有“白煮肉法”的记载。晚清时傅崇榘的《成都通览》,记录成都街市餐馆食品中,也能看到“白肉”、“春芽白肉”。所以,由北而南,自东到西,从北方到中原再到江南再到四川再到川南,大约是一种清晰的白肉入川轨迹,这,比传说靠谱得多。
现在,吃白肉的机会很多,但令我魂牵梦萦的,还是荒年的梦中品咂。
二○二五年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