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塘坳的竹林湾里,几个光屁股的小东西,正在水里尽情地潜跃沉浮,自由自在得跟花果山上的野猴子一样。
小莽子跟他远房的哥们,学过不少的水中花活儿,什么狗刨,鱼潜,蛙浮,鸭划,仰月,横塘之类,羡煞大家了。你看他潜水,一个鱼猛子扎下去,老远才冒出圆瓢样一样的脑袋,再甩一甩那晶亮的水沫,跟个以水为家的水鸭子没得两样。
三尖石不如他滑刷,但双手臂长,一划水超他一巴掌,要不了几回,就撵拢他,越过他。板眼儿没他长,姿势没他多,但三尖石很有心,埋头跟着小莽子学栽水头。先扎的水猛子,就像是完整的倒门板,叭、叭、叭打在水面上,再沉入浑厚的江水里,胸膛撞得火烧火燎地疼,比挨了笋子炒肉的鞭打还难受。关键是,你还找不到是什么弄成这样的,只见胸膛上一阵潮红。
妈哟,这么复杂?
他想到窝火,自己也算懂得游水的卯窍,咋就不会呢?尽管暂时不如意,但他绝不愿放弃,比起小莽子那小子来,自己笨不到哪去。
脑袋透出水面,他又琢磨起这个水中精灵的身手来。哦,看到了,小莽子在向前冲,在飞跃,在斜插,如同一条细水的梭子鱼,直刺水面,根本没溅起什么水花。他也明白了,入水的面越小,越尖,扎得就越深,而且越远。不但不疼,反而轻灵。
爬上岸,他又一步一个脚印地扎,一次一次动心思地扎,嗨,还别说,擤了鼻涕脑壳清,几下明白过来,他那个水中栽花,就如同河黪条子,嗖嗖嗖地钻入水面,又静悄悄地潜行水中,然后在大老远的地方,凫出一只灵光的脑袋瓜子。
看着小莽子和三尖石这么轻盈,二扯无论如何也没整懂,他懊恼自己不开窍。是的,有的事情,看起来没啥复杂,但没明白里边的机关,整死你都搞不醒豁。
水里边狂扳乱奔到尽兴了,几个人才各自回到家。三尖石看着屋里堆了几麻袋的谷子,知道老子又要交割去了。
交割是要挣钱的,咋还要专门装几串铜钱呢,他看着老子吭哧吭哧,费了好大劲儿,从米坛子边抠出响当当的钱串,这些可都是平时艰难积攒的啊,三尖石可知道娘老子的苦了。
兴许路上要吃饭呢,人也跟屋侧边的鸡狗一样,不能饿饭的,不然,哪有气力干活呢。
“阿爹,我能跟你去吗?”
“唉,上竹林子爬竿,下河坝头捉鱼,钻鸟窝掏雀蛋,围圈子藏猫儿,你耍你的,自由自在,大人都没干涉你,还不舒坦哇?自己玩去吧,你这阵人还小,不能帮啥忙,莫跟到我。”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自己的娃儿自己疼,这是千年不刊的人情伦理。
“我又不惹事,还可以跑前跑后,给你搭把手。”三尖石的嘴巴够甜拌。
“我看要得,让他见识一下,何妨呢?小子终究要长大成人的。”娘的心思最疼儿,而且明事理,三尖石摊上一家育儿识势的好父母,福气哟。
“那好,莫乱动哈,你还单薄得很,不需要做啥子,只多看就行了,记到没?少捣乱。”他老汉儿突然觉得自己婆婆嘴起来,马上收口了。
七八月间的太阳可没客气,落在这江边,那是热辣辣地衍射开来,火燎燎地疼。“铁打的泸州,火烧的重庆”原本是个互文,隔不多远的两个地头,热起来也没分东西南北。所以啊,这泸州城下也是不折不扣的小火炉哟。除了非得在外面走,姑娘小伙儿都不愿钻出自家窝棚来受天老爷的火爆脾气。
一辆手掌架架车,搭上十来包湿谷子口袋,鼓顶饱胀,实实沉沉的。这,可是三尖石家和隔壁几家近邻,勤巴苦做,今年最大的收成。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小路,嘎嘎作响,把三尖石老汉儿和几个壮劳力压得直喘。
其实,这中间,天老爷的功劳最大,太阳毒得没地躲啊,汗水在男人们黝黑的脸上,八颗八颗的滴,一会儿就染成了一遍黄泥沟。好在走不了多远,就到水码头,卸货,装船,到对岸交割。
水码头靠着江岸,可不是曲里拐弯的沉塘坳那样风停雨歇的小港湾,这里江面滔滔不绝,整日里都在嘻嘻,哗哗,轰轰,隆隆,欢快地流着浩浩荡荡的黄汤,就像专为勤劳的人唱着欢乐颂,大气又磅礴,浩瀚又宽阔。
对河船在急流中,变成了任性的孩子,一会儿顺水疾进,跟马儿跑山一样,一会儿逆水打转儿,如小驹受惊一般。那可是几家人看天吃饭难得的好收成,不能就这样白白地交给龙王爷。大家把住舵,按稳橹,心尖儿都在使劲儿。瞧准了机会,顺着水势,往前赶。长年在河里行走,大人们自然不心焦,总是识水势的,只把这水流,当成淘气便性的武疯子,摸透了它的脾性,啥危险也不会出现,也不让它出现。再说,都是苦出身,命又有好金贵哟,赶得上大户人家的闺中小姐不成,晒不得太阳受不得风,淋不得雨儿流不得汗。
“游柱子,撑稳篙杆,顺水划,要有轻有重哈。实在是水猛了,把篙拉浅点。”三尖石老汉儿指点着撑篙的小子,转过身,又对一身腱子肉的孔武小伙子吼道,“嘿,赵箩篼,你格老子把细点,掌稳舵,不要怕来水,要避它峰头。”果然,就见上游排山倒海的压来一串黄色浊浪,像要吞没这艘苇蔑子一样轻飘的小船,和船上的一众男人。
都是从小在江里滚大的经验水手,大家头脑清醒着,赶紧把船头扳正,对着浪头,找着波沿,让过这气势汹汹的顶风处,觅得尾子,与怒气冲天的大浪擦着肩膀而过,然后在余波中悠游自在开来。
他都忘了嘴巴上的叶子烟,还划出袅袅轻烟,一阵一阵的,就像在空中描绘着这起伏的波浪。
“三尖石,你干啥呢?”看着三尖石紧紧地趴在绑着绳子的粮包上,以为他紧张过头呢。
“亏你还是水边长大的,难道还晕船不成?”声音很硬,语气里带着不屑。
“我才不晕呢。”三尖石睁着大眼,望着老子,手一点没放松。
“张口说瞎话,你看你那个怂包样,喊你不来,偏要犟着来。长江里头哪天不是波翻浪涌,要在这里过活,从来都不是闹着玩的。”既心疼儿,又责怪他没有自己的豪气。
小东西哪受得了气,呶着嘴不理他,眼睛却紧紧盯着一波一波的大浪。
他晃晃悠悠走到船边,看着儿子死死抓着的绳子,已经磨细得快要断了。小东西的手已经变白,使力过度了。
他一眼就明白了,要不是儿子用手抓牢,接稳,绳子早就挣断了。在颠簸的江中,那粮包早就失了重心,散了架,梭滑到江里去了。
三下五除二,他麻利地松下腰扎,在细绳两端,扎扎实实地接上捆绳。转过头,在儿子背上拍了拍,笑一笑,“爹小看你了,儿哩,有种。”
三尖石憨厚地一笑,自己的老汉儿是明眼人呢。
“爹,这江里真是险呢。以前在岸上,根本感觉不到。”
“你们玩的是洄水沱,虽然漩涡中间往下沉,平时风平浪静的时候,就跟池子一样,扎个水花,游过狗刨,啥事也没得。这大江就不一样了。终年四季水流不断,而且遇到涨水季节,不仅水量大,水势猛,而且水流急,水浪大,稍不小心,就卷人下去,冲得十八里坡都找不到坳。”
“水大浪高,不正好可以上岸去休息一盘么。”人还是要将就天时嘛,三尖石想,你不看清江河情况,摸不透水流脾气,吃亏终归是自己。
“娃娃呢,哪个不想过好日子,你想这可能不嘛。你再看那河对岸的坝心头,官府老爷一家比一家阔绰,车如流水马如龙,灯红酒绿又春风,好不逍遥自在,谁会遭这个罪哟。这云滩镇河埠边,到处都是破屋棚户烂篱笆,啼饥号寒连百家,有几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老汉儿说得对,以前没觉得,只觉得河对岸大富人家就是多,就是阔,就是拽,拽得翘起二郎腿,都嫌不够高。”忽然间,三尖石觉得有些事情,梦里梦冲的时候,没得感觉,当真细想起来,还真那么回事。穷人就得一年到头奔波忙碌,吃苦受累,哪还有时间和条件,来讲究天时地利哟,少饿肚皮就是最大的人生乐事。人家在江里安坐船上,可以慢条斯理地吃酒啖鱼,长声吆吆地管弦丝竹,你只能随一条小舟随波逐流,浮游挣扎,苟且求活。唉,这江里的风浪,只是人生途中的偶尔点缀罢了。
终于,载粮船经受住了风浪的洗礼,靠到了对岸,富裕人家的世界。莫忙,上岸前,得接受码头关的检验。
那些身穿黑皮的卡员,一个个脸上长着横肉,趾高气扬,横眉竖目,仿佛认不得他的人,只要从这儿过,都欠他五百吊钱的样子,跟高家门枋下的两个恶煞神,硬有得一比。
满脸横肉的肥冬瓜卡员,手里拿着一柄锋利的铁扦,像是对这谷包子有仇一样,狠命地扎进去,又武断地拔出来。一去一回,金灿灿的谷子就带了出来,原来那铁扦是空心尖头,别看溜尖光亮,实则整管空壳,拉出来的都是农民的命根子。
唉,咋不收手呢,一个地方要狠戳好几下,眼看谷麻包就烂了一片,把三尖石急得,上前拉着肥冬瓜,“大人,你尽顾到戳了,那麻包经不住整,要坏掉了。”
“哪来的小嵬儿,你懂个铲铲,别挡着老子干事。”眼中露着凶光,嗓门吼得山响,要吞下小东西的架势。
“你咋不讲理呢?”三尖石扑到他戳烂的麻包前,“转眼就流了一地,这是粮食啊,那么不珍惜。”
“嘿,格老子个小杂毛,未必然这儿还有你说话的地方?”他越说越激动。
但是,这边岸上的卡总就吼开了,“你个矮冬瓜,跟个小嵬儿见识,有啥子出息。放行!”
“凭啥子?”肥冬瓜的手可不曾停下,眨眼之间,好几个谷包子都遭了殃。
“凭啥子?就凭这个。”岸上瘦长的卡总边说话,边扬了扬手上的一串串铜钱,稀里哗啦一通响。旁边,三尖石老汉儿就像一堆躬腰的弥勒佛,一脸都是笑,还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格老子,不早说,累得老子满头大汗,整壳子嗦……”肥冬瓜的脸上这下才收起了凶相,骂骂咧咧地欠身退下船,扑打着黑皮上的渣渣秕秕。
船可以卸货了,三尖石却还气愤填膺,这些人咋那么牛,东戳西插,不讲究。“爹,这些人长得一肥二胖的,咋那么蛮不讲理,有没有王法?”
“在这儿,他们就是王法,他们在替官府守卡子哩。不单过往货物要收厘金,还要给他们塞包袱,送好处。你一早以为我摸半天,摸出那些铜钱干啥子,就是给他们的好处费。厘金几个钱哟,多多少少都要归公的,这好处费却是他们自己得。我一下船就赶紧去打点,还是赶不上他的手脚快刀子锋心眼黑。这算好的了,遇到难缠的,我们损失哪止这点哟。”
“那不是这些人威风得很,神气得很哟。”
“是哦,牛兮兮的,经常可以喝两盅老窖酒,拈几块闪闪肉,又不东奔西走,一个二个不就胖得跟罗汉儿有一比。”
“哪岸上跟你说话那个竹篙儿咋个又那么瘦呢,他说话还管用些呢。”三尖石人小眼可尖,一下就要戳穿老汉瞎编的龙门阵。
“小孩子家不懂,他一天到晚除了吃喝嫖赌,还要忙官场算计,还要抽鸦片烟,啷个不瘦嘛。”
“哦,我明白了。”
“你明白个啥哟,这年生,做穷人一辈子都幺不到台。”
“那我长大了也干个管事的卡员,但是我要做个清官,不图吃香喝辣,就是不让人欺负。”
“娃娃呢,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古话说过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满朝珠子贵,尽是读书人。要想当官,必须读书,书读伸展了,岂止卡员,岂止厘金局这些江边上的小角色哟,更大的红顶子都可以,要看你娃有没得那本书读。”
粮食交割怎样,三尖石没得印象,但老汉儿说的话,却深深地撞击着幼小的心房。
从此,三尖石起早贪黑,勤学苦练,换了一种活法。
二○○四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