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尖石老子本来就单薄,每天早出晚归侍奉土地就像经佑先人板板一样,还是不得行。这一年的夏天,天老爷仿佛漏了锅,连天哗哗地下,长江涨大水,多年来辛辛苦苦在河滩上开垦出来的几亩薄地,一转眼被疯狂的江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起早摸黑的劳动化成了肥皂泡,他这个一家之主,平时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一下子就没有抓拿,急火攻心,没怎么着,就躺下了。
三尖石少了老子数落的轻闲,又和打蛇抱蛋的一群娃娃,到米市坝去扫落地米。
扫落地米虽然没什么光彩,但年轻骨嫩,他从不想到羞不羞那一层,穷人的娃儿早当家,这个好自然嘛。腰上扎一根细布围裙,右手持一把巴掌大的干净小扫把,左手拿着一块薄飞飞儿的铁片。屁颠屁颠随着那些给米商扛米的搬运工后面,一路小跑着前进。
他们的眼里,只有实沉沉的米口袋,过斗的大撮箕。还有乡户的米挑子,只要见到有米抛洒出来,哪怕是几颗或者一小撮,大家便蜂子朝王一样,扑上去,以膝行地,迅速使帚,连灰带泥扫到一块儿,用薄铁片一撮,倒进捞起来又捆在腰的围裙里。哪管脸上的灰,手上的泥,大人的喝斥,小孩的嘲笑。几个人争抢习惯了,谁也不怨谁,谁也不帮谁。半天下来,多而不少,还是够用来熬一顿稀饭的,当然,经过反复的团筛簸净之后,下到锅里的,必须添进大把的红苕块块或者野菜绺绺。
其实街边两户,哪家的日子好过,哪家的稀饭那么容易吹匀哦,不去扫落地米可以,你得把脸抹来揣到,然后跑东跑西去赊欠,才有着落。有一年,谷子颗粒无收的时候,庄莽墩儿就曾经调侃过自己一回,他摇晃着自己的脑壳,高声吟道:
肆外衣裳亦美哉,
携他一个大壶来。
分明赊米归家去,
却道街前打酒回。
你看,他的乐观自嘲,多扯靶子,连肋巴骨都没填平,哪有闲钱打酒嘛,只不过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装的那几颗米太稀少而已。
这种日子过了一段,三尖石慢慢也明白了,不上龙虎山,不知有天地,不吃包谷米,不晓得粮食粗细。所以,每当老娘喊他做点事情,他脚跑得风快。而老娘总是慈眉善目地对他笑着,不管日子有多苦。
她的双手,成了全家的生活来源。因为人面善,心好,说话又温和客气,里正的喻五爷把她介绍给转运帮的灶房做伙食。
那里好呀,有上自叙府,下到重庆运来的洋货,有古蔺、叙永贩过来的山货,有狐狸沟、田巴凼转出来的窑货,转运帮的生意,忙得脚不停来手不住。给那些一年四季的苦力做生活,摇伙食,确实有得事情做哟。她娘的手又巧,红苕棒儿甘甜糍糯,高粱米饭半干半稀,野菜汤清鲜,棒骨汤香浓,吃得大家一身蛮力使不完,活路接得紧,她的工钱也得到及时保证。她从来不嫌工钱少,找个活计不容易,依她的性格,总是热情似火,有说有笑。她还主动承揽了大家的衣服袜子的浆洗缝补,一个月下来,又多挣几个铜元,日子竟如冬日沱江的清水,长流不息而且安静平和。
这天,躲在床上的三尖石老汉叹了口气,对灶房里的堂客说,“娃儿他娘,过来一下。”
“他爹呢,你好生将息,人是本钱,只要得好,万事能干,莫要想东想西的。”看着男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她的内心也是一种煎熬。好在每天外边的活路忙过没完,也抽不出闲来忧伤这个,只想尽快挣几个钱,捡药熬汤治病。
“不要费钱了,我是帮不了你们娘儿俩了,这块地呀,老天爷不让种,等天气好了,地出形了,就给远房的佘老七种吧。莫看他班辈比我小,论起种地,他是个好手,给他也不糟蹋,要是还有几个钱进,你们娘儿俩也置一身伸抖的衣服。”
“说啥哟,三尖石还指望你养大成人呢,莫尽给我这妇道人家上枷担,添累赘噻。”嘴里训着三尖石他爹,心里可是祈求愿,老天爷开开眼,让我男人快快好起来,吃差点,穿差点,不关事。总还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的,才好。一个家没有男人,不就是天塌地陷了吗,再说,我们也没有几个亲戚往来眷顾,日子够紧巴巴的了。
那年的冬天,三尖石在米市上扫米的时候,他老子一点都没有痛苦地撒手了。他也不晓得,今后的命运会怎样,自己的路该咋个走,只顾着埋头扫那可怜的落地米。
一个尖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宝器娃,屁搭帘,跟着尖尖脚捡裹缠儿。”
回头一看,原来是樊保长的幺儿樊增智,人们喊的饭甑子,稀起个牙巴,正阴阳怪气地嘲讽自己。
他是保长的公子哥儿,当然不愁吃不愁穿,整天憨吃哈胀,长得圆不拢耸,完全不像一个身材匀称,知书识礼的富家子弟。
“你当然不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到处拱嘴搭野白,未必然你不丧德。我看哪天傲翻梢,你娃遭背时的孽。”
“少说这些哦,我才不得像你,孤儿寡母真造孽。算了,不说这些,你陪我去耍,我屋头有好多耍法儿。”
“吃穿不愁,富得流油,那是你命好,我还要干我的正事。”说着他把忙了半天的米围腰紧了紧,包得扎扎实实。
“那个算啥子嘛,整安逸了我赏你点吃的。”
“稀奇你的东西,我有手有脚,要你的。”
“跟不跟我耍嘛,我那里的东西,你从来就没见到过。”
“耍就耍,怕哪个。”三尖石邀约上几个小朋友,跟随饭甑子到他屋里头去了。
“哎呀呀,狗东西,你家咋个这么多金光闪闪的。”几个小家伙从来没见识过这么金碧辉煌的屋子,跟玉蟾山上的大雄宝殿,方山上的藏经楼,都有得一拼呢。
白玉镶嵌的转灯,挂在堂屋的顶上。玛瑙填满的流苏,衬在灯外的墙角。珊瑚缀的画屏,挂满两边的墙壁。象牙雕的观音,静静地置于供坛。翡翠雕琢的如意,摆在窗前的橱架。银光四射的烛台,立在香案的上首。宽大而秀巧的檀木椅子,工工整整围成一大圈。中间可以坐十多个人的连二桌子,黑得发亮,又圆润光滑,就那样肆无忌惮地横着,显示主人家的不同凡响。在大气的茶几上,一盏锃光瓦亮的大铜壶,昂首翘嘴,活像饭甑子那骄纵而又炫耀的面孔。两边白底蓝花的几排茶碗,齐齐切切地码放在花托盘上,反倒娴静优雅得多。
再走进旁边的餐房,这里更多琳琅满目的生活器具,大大小小都泛着金光,烧菜的铜锅,盛饭的铜碗,拈肉的铜箸,舀汤的铜勺,咋就这么亮,这么美,真的是美啊,美得很啊,美得你心痒,痒得难受,身不由己,情不自禁,你就要去摸一下,当时的三尖石啥子想法都没得,就伸出手去。
就在还差两篾片的距离时候,“啪!”冷不防他就挨一掌,“你龟儿子那个扫地灰的黑爪爪儿,就敢去摸,我们家人还吃不吃饭了。”饭甑子边打边吼。
“你喊我们来的。”
“我喊你们来陪老子耍的,不是来摸摸搞搞,这些东西碰烂了,你家一辈子都赔不起。”
“是,你们家东西金贵,我问你哦,你们家咋个有这么多金贵的东西哦,我们家咋没得?”
“对呀,你们家咋个没得?”
“你们家凭什么本事挣来的?”在三尖石眼里,任何一个家都是靠劳动挣来的,就像他娘给人做饭洗衣,他自己起早摸黑扫落地米一样。
“我要球本事,我老子一直是保长,你老汉以前是个病娄子,天地之别,你拿啥子跟我家比哦。”饭甑子的脸上尽是得意,以前没有比较,没有炫耀,一点都不好耍,让这些穷骨头羡慕死我家的富贵,馋死他们。
“你别得意,老子二天比你有本事!”三尖石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认真,内心里更是咬牙切齿,什么东西,只凭你老汉儿,你龟儿子啥出息,你老汉也是凭着保长的官威,到处搜刮,这种富贵长久得到吗?
“我看你就是个冲客,只会吹壳子,一贯吹牛皮。”
看着那一排排光芒四射的煮菜铜锅,盛饭铜碗,拈肉铜筷,舀汤铜勺,三尖石气不打从一处来,这个一身肥肉的饭甑子,霸占了多少好东西,老子今天连摸一下都不得行,明天跑去把铜器街掀了,把这些东西打个稀巴烂,彻底铲,看你龟儿子还享受得到这么多好东西不。这样想着,他便一路小跑,跑进了下河场隔壁的打铜一条街。
打铜一条街,在靠江的一处仄湾,转向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这里,连绵不绝地挨挨挤挤着十多家铺面。有的横额上,烫着金色大字,熠熠生辉,有的竖枋上,蓝底白字的飘絮,泛着古旧的光。什么司箭炉,红火社,鼎炊楼,金供轩,煮海堂,第三屋,胜铁锡,磨光台,别瓦居,老斑所,等等,简直不一而足。只有街角的凹进的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用铜牌工工整整地錾着三个端楷:响铜铺。
都说打铜一条街就是打铜,咋就冒出这么多眼花缭乱,莫明其妙的文字。三尖石没识几颗字,就糊里糊涂傻站在那儿瞎琢磨。原来这些乒乒乓乓的响器店,还有这么多七七八八的花样儿。他惶惑着,忽然庄莽墩儿路过这儿,他就拽着他,“哥,你说说看,明明就是做铜器,咋就分出千差万别来了呢?”
“人家买东西,才不至于走错地头,对直就找到某家某店。”
“我是问你,各家店为什么要取这么不同于别人的名字?”谁不晓得客人是各取所需要,这还用问。
“你问我,我问谁,人家自然有人家的讲究嘛。”莽墩儿就是不喜欢他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德性,把自己当成万能神了,“我还想晓得他们板眼儿咋个这样长呢,叫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就得了,不就是个敲铜片片的吗?”
“小哥子说得对,打铜跟打铁也没得太多区别中,推豆花儿,拌凉粉儿,办桌席,卤烧腊,大家不都俗着叫吗。单单这个铜器呀,不容易找,生铜不好找,比较硬,又坚韧,非常耐腐蚀,耐磨损,关键是它还有很好的延展性,所以祖先就用来制造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流星锤等十八种兵器。也做各种礼器式具,比如用于祭祀和宴享的铜鼎,漏刻铜壶上的铜人像,铜制的狮形香炉,还有生活器皿,如铜制盥洗用具的铜洗,铜制烛台的铜荷,铜铸的印章铜印,甚至是铜铸的货币。这些东西做出来就结实,金贵,有年头,放在家里有贵气哟。”一个上了年纪的红脸汉子,怀里抱着一个大铜壶,用白夏布包得圆润规整,只露出了一张上翘的铜嘴,锃光瓦亮,鲜鲜灿灿,仿佛镀了一层明油,亮出一路金光。
“老伯,你说说看,这些名字有啥子说道?”听了他一通点拨,三尖石心下就明白了,庄莽墩儿虽然是哥,其实就是一个草包,衬出这个老汉的一肚子的学问。
“有,这个鼎炊楼,煮海堂,金供轩,司箭炉,是从用途上取名的,表明他们各自主要生产的铜器,干啥用的,鼎炊楼专做煮饭的铜锅、铜盆,铜碗,铜筷,铜碟等家伙事儿,卖给居家过日子的人家。煮海堂专产泡茶品茗的铜炊壶,铜水煲,铜水盂,铜托盘之类,卖给茶馆酒肆或者爱茶的人家。金供轩只造礼器佛器法器一类,比如铜香炉,铜烛台,铜佛像,铜签子,铜灯,铜盏等,司箭炉仅烧兵器,不用我多说了嘛。这第三屋,胜铁锡,别瓦居,老斑所,主要是从材料上来取名的,第三屋指它排在金银铜铁锡的第三位,胜铁锡,也能从这儿体会到,别瓦居,说明材质比瓦强,老斑所表明铜的表面有斑,红色,紫色,或者青铜的颜色嘛。红火社,磨光台,则是从工艺上说的,通红的炼制,反复的打磨,这不难理解的。”
“哎呀,还有这么多的讲究,这么些奥妙,要个脑袋才装得下哟。”三尖石伸了一下舌头,跟藏猫猫的耍法比起来,复杂得多呢。
“也不见得,就看你喜不喜欢,要钻进去了,还是很快就会掌握的。”老伯举了一下大铜壶,“从生铜到这个样子,就是几天的工夫,无非每一趟程序,把细点,耐心点儿。”
“那大伯贵姓,是哪家铺面的,能收我吗,我想学。”顺竿爬的三尖石不怕被人拒绝。
“好哇,年轻人爱学是好事,没得啥子的话,你明天就过来嘛,我是响铜铺的,人家喊我铁二爷。”
“二爷,我这就拜你为师了。”说着就对跪下双膝,对着铁二爷,磕起头来。铁二爷也不拘礼,真的就收下这个精灵鬼娃娃来。
从此,三尖石就在响铜铺里,跟着师傅一手一脚地学起制铜工艺来。
铁二爷晓得了三尖石的初衷,并没有责怪他,还夸他人小有志气,有脾气,更有骨气,爱憎分明,有经天纬地的潜质,是个可以造就的人才,但是,拿铜器撒气,就找错了对象。他摩娑着三尖石的小脑瓜,和颜悦色地说道,世上的物件,原本并无善恶,静悄悄地放在那儿,那是先世的贤明,方今的能人,呕心沥血才设计,生产,打造出来的,成为为人所用的方便器皿,用在相应的位置和时候。照明的铜灯,烧水的铜壶,喝酒的铜盏,梳妆的铜镜,给你用,你舒坦,给他用,他高兴。地主老财人富庶,收得多,寒门穷户钱粮少,选必须。所以,不平的是有想法的人,而不是无生命的物,人有爱憎,应该从人身上找原因,用奢侈品的,是不是取之有道,是不是物尽其用,如果仅仅为了臭显摆,那是对物的糟蹋,也是对物的不敬,这样的人应该受到自然和人类的共同惩罚。至于如何惩罚,就不是生产工人能够左右的了。
铁二爷不仅教三尖石辩人,还传授他如何选料,怎样制粗坯,哪些要烧炼,打磨到啥子样子,小东西一一牢记在心,三五个月后,已经掌握其中的卯窍了。
作坊的活都要气力,师父经常让打杂的蔡老三到下河场的薄地里摘些海椒,茄子,豇豆,蕹菜,苕尖,莴笋,芥菜,洋芋,再去下河场边的洄水沱安网撤窝,打些鲫壳,鲤鱼,草棒,鲶巴郎,或者到田里抓些泥鳅,黄鳝,螺蛳,蚌壳,好生洗净,细心烹制。烧的烧,炖的炖,煎的煎,炸的炸,整得一般小伙子,进到饭桌前,口水长飙,多胀几碗冒儿头。这些半大小子,长着吃穷师傅的饕餮大嘴,根本没客气过,一个二个吃得油光水滑,脸面滋润。
师傅好啊,他总认为,响铜铺的东西销路畅,出货快,年轻人都是属猴的,你给他吃饱喝足,你教他过筋过脉,他们就如同在山间林子里,欢蹦乱跳开了一样,干起活来也省心些,千万莫去想那些“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短见识。年轻人的潜力要培养起来,发掘出来,给你创造出更多的实惠来。如果吼凶了,戒尺,荆棍一齐上,严师是有了,规矩守多了,他们的想法也就少了,脑壳僵硬了,哪还烧制得出有灵性,有细巧的铜器来哟。看看祖先那些云纹盘绕,乳钉饱绽,形制流畅,画面丰富的器皿,有几件不是千年供奉的杰作,万载长存的神品,如果连个碟盏盆碗都不能纹丝合缝,还需要敲敲打打拼接逗凑,那还继续祖宗家业干啥子哦,趁早关门睡瞌睡算了。
三尖石深感遇到了好师傅,不仅让我们这帮小兄弟饮食无忧,懂得生活的甘甜细苦,懂得了做手艺的生存的绝活奇艺,重要的是师父从来不藏着掖着,不得留一手,有吃的倾囊相送,有心得悉心讲授,你是再笨的蠢人,也会学得有模有样,他还随时开导年轻人要敢于想,敢于闯,不要被陈规陋习束缚了手脚,在用材上,在烧料上,在造型上,在装饰上,把祖先成功的东西留住,再把老窖的冲劲,海椒的辣劲,花椒的麻劲,山菌的鲜劲,都展现出来,使这个成形的东西,一看就有川南特色,就是铜铺手笔。果然,三尖石和兄弟们凭着师父那些秘招诀窍,很快就敲打出不少好东西,有的完全可以和饭甑子家的宝贝媲美。
江风习习,江水荡荡,快到年关的日子,师傅带着蔡老三,到重庆府送货去了,别个指名要师傅去结账,顺带再引荐几个感兴趣的买主。那地方通江达海,好多外乡人,尤其是下江人,都认师父的牌子,指名道姓要他的东西,要交他这个朋友。店里的活路稍微可以放松一些,三尖石和几个兄弟伙有条不紊地干着活,守着铺。
不晓得是啥子时候,饭甑子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店门口,“三尖石,把你们铺里最好的铜玩意儿,给爷拿出来瞧瞧!”
“保长家的公子哥,你来迟了。我们的好东西可多了,师父他们送货送走了,人家定做的。”三尖石厌恶这个寄生虫,但师父教的也不能说忘就忘了,还得客气一些。
“他娘的,我说嘛,剩下的都是罢脚货。”饭甑子两眼滴溜溜转,扫了一遍神龛上的供品,“我看这个灯盏不错,亮得人晃眼睛,格老子是不是掺了金子的哟。”
“你高看了,我们这是铜器铺子,不是金银号。”旁边的小兄弟头也不抬,擦拭着手上的铜盘。
“三尖石,这玩意儿给老子送到府上去。”
“不是啥子东西都以买得到的,这是神龛,敬祖师爷的,这个不能动,我师傅再三叮嘱过。”三尖石心里不痛快,这个东西今天是来肇事的吧。
“管球他那些,老子要的东西,说了就是,那是看得起你几个丘二,给你们活命钱。不要把老子给的福分都放弃了哈。”饭甑子从来不把这些下三烂的劳力当回事。
“有钱是你的,哪个都不稀奇,我们的东西,要卖,都摆在柜台上,你要买就去挑,不买别惹事。”三尖石虽然从骨子里鄙夷这个货,但话还是有分寸。
“啥子呢,格老子你一个穷鬼,还扯兮兮的呢,老子就认定这铜灯盏了,座子移稳,腰身细,盘口圆,錾花精,皮壳亮,样法乖,配我饭家大院,才天造地设,哪个有资格享用啊?”说话间,饭甑子顺手一薅,那柄 大小适中的铜灯盏,就卷到自己手上,哪管扫落了一排龛台上供着的供品和礼器。
“你这个遭天杀的,我们每天一早都要净手焚香,顶礼膜拜铜业祖师,你竟然……”小三尖石的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连话也抖不伸展了。
“啥子喃,你娃娃还敢跟老子叫板呢,不晓得我饭家在这一带的威望?我二舅三舅在泸州府的官声?看上你这破铺子里一个漏灯盏,你格老子还跳起八丈高不成?”
“我管你那么多,赶紧把灯盏放下,那宝贝不卖!”三尖石的脸因为嗓门的提高,开始变得通红了。
“老子偏要这玩意儿,你把老子啃两口。”这个打小就不知吃亏二字咋个写的人,哪会把三尖石放在眼里哟。
“再跟你说一句,灯盏不卖,强抢不成,损坏得赔,”三尖石眼里快冒出火来了,他才不管什么官声威望,他只晓得师父都毕恭毕敬地磕头,必定是非凡东西,“要不然,就跟这根铁钳说话。”他顺手拖过炉膛里烧得通红的铁条,咬牙切齿向这边走来。
“你个小土鱼,还敢翻天了。”嘴用这样说着,饭甑子一步一步往后退,但是,大门口被三尖石的两个兄弟封死了,不丁不八地站好了位。
“天,老子是不翻,你这个估吃霸赊混账,老子今天倒要翻一翻。”说着,铁火棍就劈打过来,吓得饭甑子瘫痪在地,哇地大哭起来。三尖石扔下火棍,劈头盖脸就给他打下去。一面是怒气冲冲,使尽全力,一面是哭声尖尖,神光褪尽,雨点般的乱拳,砸在饭甑子的脑瓜上,鼻梁上,眉楞上,脸颊上,嘴皮上,下巴上,耳门上,肩膀上,腰眼上,臂膀上,没有骂声,只皮砣,没有轻缓,只有暴揍,所有这些,都是三尖石一个人干的,人啊,在气急攻心的时候,力量太惊人了。
这事情当然闹大了,饭甑子的家人要抓三尖石,三尖石飞叉叉跑,他们只好把响铜铺封了,等到师父回来说一二三。有啥一二三嘛,饭甑子一家占着势力呢,铁二爷回来变卖了铺子,给饭甑子包医药费了。
师父却没怪罪小三尖石,三尖石偷偷跑回来给师父请罪。铁二爷轻言细语地说,“三尖石啊,不怨你,我们这个铺子,好多人都在打主意,这下我倒省了心。再说,保长家这么大的势力,我啷个惹得起嘛,记住,这种人早迟都有人收。你那么聪明,早晚会有出息,有出息的时候,不忘了替穷人,替老实人出口气。”
“师父,遇到你,是我的缘分,你教的,比我老子都多,都管用,我记住了,今后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你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