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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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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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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侠事

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喝足才硬梆。在响铜铺,三尖石这样的年轻人,吃得饱,睡得着,加上天天敲打,才几年时间哟,已经渐渐有些体格了。这得感谢那些粗细兼搭,荤素匀净的伙食。

想起那个略带锅巴的焖锅饭,三尖石一脸的幸福。他爬到灶头前,蔡老三把足够的米淘洗下锅,掺上淹过手臂厚的水,猛火煮开,中火煮熟,听到锅里噼噼啪啪的呼声,就熄去明火,用灶膛里的余热,收干水分,等到舀饭最后,酥香的锅巴就出来了,这个精明的蔡老三,便把事先准备好的肉片,往炒锅里一烹,均匀码上锅巴,只消一会儿工夫,锅巴肉片便新鲜出锅了。

一到晚黑,铁二爷又让蔡老三热热地烧一大铜炊壶开水,然后在屋中间架一口大铜盆,羼满热水,上边吊一排锅圈儿,挂上几个黑釉子的小酒罐,浸在热水里边,烫得温温热热的,然后把年轻人都吆来,先喝一罐小烧,喉咙舒爽,筋骨活络,四肢去乏,精神软绵,再把大铜盆的热水,倒进已经锃光瓦亮的石脚盆,舒舒气气地烫烫脚,暖暖身。年轻人爬上一排大通铺,眨眼工夫,就拉响噗鼾,实沉沉地睡着了,管他白天甩了多少膀子,跑了多少弯路,遇到多少筋扯,通通都忘却了,渐渐就进入酣睡王国了。

但是,因为家境着实寒酸,加上在店里惹了事,影响了大家,三尖石只好告别铁二爷开的响铜铺。

这天,他到河坝头转悠,既无事干,人又无聊,索性跑到船上去帮游三爷撑篙。

“三尖石,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让你娘老子养着,是不是,出来做点事吧。”游三爷可是个乐人儿,每天晚上都要到黄桷树下,给孩子们讲三国,摆隋唐,吹水浒,绘声绘色,小伙伴们都缠着他反复,说到过足瘾才散。但是,再咋个起劲,只要说到二更鼓,不管龙门阵摆到哪儿,他都马上刹车,收场回家睡觉。第二天准时撑船渡人。

“我只学会了敲铜砧墩,还会水里翻,其他不会啊。”三尖石多少明些事理,得先跟大人说清楚。

“这好简单,跟我跑几趟船,包你学得会。不过,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就怕你娃娃吃不下这个苦哟”

“说啥哟,我家从来都苦命,有啥子不得行的哟。”三尖石在吃苦这个问题上,可是没有矫揉造作的习惯。

“你没问题的话,还是得给父母知会一声。”

“不成问题,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爹那个脾气,就爱把儿娃子朝你这样有本事的人家送。”

三尖石一路小跑,回去给娘老子一五一十地说了,还下了保证,不会再像响铜铺那样,擅作主张,有事先通商量,爹已经站不起来了,但心想着这个儿娃子能明事理,一阵窃喜,一阵欣慰,还是忍不住叮嘱一番。

“三尖石,你游三爷不比较铜铺的师傅,他那人,要是你三两下没搞伸展,谨防就要挨板子哟,你在他那儿,嘴巴甜些,腿脚勤些,手麻利些,学点真本事,比啥子都强哦。”

“爹说得是哟,我照做。”不能让爹再操心了,那几亩不争气的沙河地,已经让他伤透了心,现在卧在床上,我还得当多回来陪他,让他高兴才是。

“娘,我每天早上带点米去就行了,顺带拈几块你整的洗澡泡菜,船上不缺鱼吃的。”

“儿啦,游三爷说得对呢,人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你吃得消吗,壮汉子一天累下来,不死都要裂层皮,你一个青毛头,咋办?船上啥子险情都会发生,啥子歪人都有哦,你爹说的,是正理,但是你也要慢慢长大成人,看了些事,经了些事,自己也该过一下脑子,哪些事做得,哪些事不能干,哪些理不必让,哪些人不可帮,心头要有个打米碗儿,不然,稀里糊涂过一世,不值。记住了,水大浪高,把细点。”

每天早上,天麻乎乎亮,娘就叫醒三尖石,收拾出门,来到船上,打扫板舱,摆齐工具,等到渡江过河的客人。其他船工,一眨眼就上岗了,各就各位,探天的探天,烧水的烧水,解缆的解缆,取篙的取篙,安桨的安桨。默默无闻,井井有条,用不着游三爷操心。

游三爷走到三尖石身边,看着这个小东西利索地忙碌,便问道,“三尖石,撑船苦不苦呀。”

“我晓得苦,撑船拉纤总有人干嘛。人活一张皮,哪有不辛苦的事哟。”

“你倒是说说看。”

“三爷,你在江上跑了几十年,你才刻骨铭心,我哪儿有你体会的深嘛。我只是在河边听过唱:

撑船本是苦中苦,

风里雨里走码头。

有钱人在家中坐,

哪管穷人忧和愁。”

“人家唱得好,你还记得牢嘛,就是这回事呢,撑船要晓得这一路的口诀,长点见识。听嘛:

爹妈生我一尺五,

心肝宝贝要享福。

生怕长大不如人,

七岁送我把书读。

先生严酷打屁股,

丢了书本跑江湖。

说江湖来道江湖,

哪州哪县我不熟。

买卖要数重庆府,

买不出都卖得出。

荣隆二昌产麻布,

内江又把白糖出。

自流贡井盐巴好,

宜宾芽菜香满屋。

温江酱油保宁醋,

丰都最多豆腐乳。

长寿饼子灰面做,

涪州露酒胜姑苏。

大头菜出顺庆府,

万县赶船下夔府。”

“三爷说得好,就像莲花落儿,打着手板都可以唱一段,好唱易记。”三尖石使劲手打手,表示他的欣赏和赞美。

“这其实是喊号子,但要说起其他号子来,多着呢。比如:

正月里来把龙灯耍,

二月里来把风筝扎,

三月清明把坟挂呀,

四月里秧子满田插,

五月里龙船下河坝,

六月里花扇手中拿,

七月里烧沱黄泥巴,

八月里就看满月华,

九月里来是菊花坝,

十月里来把灰笼夹,

冬月里柑子瓣瓣大,

腊月里到处年猪杀。

这才是下水号子,按月来数,叫《数月令》,这种喊法,还有很多,大家喊起号子来行脚,精神就振奋些,心情也顺畅些,苦呀,累呀,也可以消散一些。”

三尖石拍着巴巴掌,脑海里就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那近乎全身赤裸的一群,只在腰胯间,拴一条短裤,整个人黑瘦得如同冬天风干的腊肉。船上摇着长圆桨片的,或者酱黄篙杆的,不管滩有多湍急,水有多深浅,篙杆都把细稳扎,控制着船儿在左冲右突中,安稳前行。岸边绷着弯弓虾身的,拉着粗重纤索的,不管逆流有好凶,都要全身吃住劲儿,统一着号子,奋力向上行,泥沼,岩窝,坡坎,陡壁,一步一个脚印,向前挪动。

忽然间,三尖石就觉得,自己早迟也要走上这条路,这条坎坷曲折,狭长陡峭的人生路,这让他沉重起来。那些千百年来的先辈,经历了怎样的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他们可是血肉之身啊,如何遭受得了这么多艰难困苦哟。这个行当,这些人儿,表面上是向自然应战,给自己讨生活,实际上是劳动的艰险,人性的坚韧,这些不屈的魂,抗争的魂,勇敢的魂,担当的魂,是长江日夜流淌中孕育的,是泸州险峻山路砥砺的。

船工的勇与韧并不是全部,他们的辛与苦没得到好果子,游三爷不愿意让娃娃打小就受这些沉重的担子,所以吹的都是远离现实的三皇五帝,好汉大义。但是几年的船上生涯,他也看出了一些行船的艰苦跋涉,欺压的尖酸刻薄,还有鲜血淋漓的吃拿卡要。这船工的悲惨生活,就跟这根竹篙一样,

在娘家青枝绿叶,

到婆家骨瘦肌黄;

受够了苦难折磨,

历尽了浪险波狂;

不提起倒也罢了,

一提起泪洒如汤。

是呀,泪洒如汤,几年里,三尖石就陆陆续续看到这样活鲜鲜的苦来。

这天一早,船上就来了赶早的男男女女,背的背,挑的挑,扛的扛,抬的抬。偶尔也有打甩手的,脸上总是布满了焦急的样子。这时候的江面,已经没有夜的安闲,汹涌的江水卷拍着岸边,洗洗刷刷的声音,成了热闹的伴奏,不时将偌大的渡船,推来摇去,颠来簸去,仿佛婴儿的摇摇床。那些自以为是的庄户人,排子客,一阵手忙脚乱,再紧一紧自己的绳索。

“哦嗬,格老子忙了一晚黑,这几十斤荔枝,又弄散架了,铺洒一地,破了卖相,又少挣好多钱哦。”一个老汉使劲捶着胸口,好像那里是发病的根源。哪是那儿嘛,这江上的风就跟刀子在刺一样,江里的水就跟坑坑洼洼在晃,再紧的捆扎,都要抖松散的。

“谢大爷,经佑那几颗果木那么辛苦,采摘那几颗荔枝也不容易,看你累得黄皮寡瘦,皮包骨头的样子,啷个不细心点嘛。”赵二嫂也帮他心疼,每天看他侍弄那一亩三分地,就跟经佑先人板板一样细心,现在果子失了卖相,等于猫儿搬甑子,给狗干了,好霉得疼哟。

最后上来的几个兵,见船板上的荔枝,一个个紫红暗黑,个大圆满,就跟见到熟透了的红樱桃一样,捡起就剥,剥了就吞,边吞连嚼,汁水从口边流出来,吃得欢喜惨了。

“格老子你个老不死的,非要摔地上,砸瘪了才给老子吃,安的啥子心哦。”嘴上流着蜜汁,口中吐着横话,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美与丑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那么别扭,又那么真实。

“兵爷,我也没想会这样子,你老不要嫌弃哈。”谢大爷心里虽然苦,脸上却赔着笑。他活了几十年,当然清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档子事儿。我老汉嘴多笨,能跟秀才比吗。他不敢向江防兵要钱,自觉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矮了几分。

“妈哟,这个稀脏,背篼里面的,拿出来。”吃着这些滚出背篼的,还是完整的荔枝,正在剥着皮,这群兵又大声武气地吼开了。他们不是嫌东西怎样,是耍自己是一个兵爷的威风,找个借口,祸害老人背篼里没有撒出来的东西。

“兵爷,我就指望这仅有的几颗,换两个钱过日子,你行行好吧。”虽然老弱了,朽杆了,但谢大爷也是几十年熬过来的勤苦人,一天到晚都要忙地里的农活,他还望有点收成养活自己,养活老伴儿呢。

“你个老不死的,不晓得当兵苦吗,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老子们在战场上吃刀片儿,挨枪子儿,死里逃生,吃你几颗果子,格老子你哭丧着脸,未必然老子们吃不得吗?”接着是一阵推拉拖拽,然后是一阵拳打脚踢,背篼里剩下的好生生的荔枝,成了这群暴徒的战利品。“狗东西,不识好歹,没有兵大爷,你龟儿子些早就见阎王了。”

“我们现在就见着阎王了,活阎王。”一个年轻骨嫩的小伙子,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引得本来敢怒不敢言的船上过河客,一阵哄笑。

“你个小兔崽子,还扯哒,看老子啷个收拾你。”平日里骄横惯了,哪会见到别个挖苦自己,这群暴徒如饿狼一般,扑向年轻人。但是,船在江上,一点也不稳,几个烟枪加鸟枪的兵,摇摇晃晃,根本贴不拢,还左脚打右脚,接连绊跟头,冲到小伙子面前,就偏偏歪歪地倒下了。

“喂,不兴拜年哈,这还是夏天头,吃几个荔枝,就行这么大的礼,太孝顺了嘛。”小伙子不阴不阳,又补上一句,还用脚去踢那几个要抓他的倒地废物,又让满船人一阵狂笑。把平日里的劳累,和刚才的紧张,都消去了一大半。

气急败坏的江防兵,取下背上的鸟铳,对向他。这是兵大爷赖以生存的必杀技,谁见了不吓得尿裤子。哪晓得站在这艘不大不小的船上,就跟往时间喝了半瓶白烧一样,踩啥子都像踩在松泡轻软的棉花上,枪尖一会儿对着天,一会儿对着岸,一会儿对着水,一会儿对着船,就是对不准这个一动不动的年轻汉子。

这帮凶神,只要不是猪脑子,都应该想得到,船这样簸,谢大爷的荔枝背篼为啥捆不稳嘛,那些山里勤巴苦做的人,出门都把背篼结结实实地捆了两遍的。

枪瞄不准,那就失了威严,兵爷人多,却奈何不了一个小哥子,你说一船人谁还怕你呢,大家就开始起哄,嘲笑带枪的家伙些是草包,球出息。

“老子不用枪,用刀。”是的,这个时候刀好使,用不着瞄来瞄去地丢丑。兵大爷收起了那根烧火棍,从斜背上取出了刀片子,一种薄而锋利的大刀,又摇摇晃晃过来,要斧劈了这个抹杀他们威风的楞小子。

“好哇,有种你就放马过来,老子领教一盘儿。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歪货,下粑蛋的怂兵,只配欺负老弱妇幼的江防奴才。”不想这伙子,一点没虚火,还敢义正词严地怒斥,大家都替他捏了把汗,这些走狗可是拿着明晃晃的大刀,还一大群呢。

虽然没有力,但刀锋很利,只见那劈刀由高到低,歪歪斜斜地奔着小伙子的肩颈处去,眼看就要到了。只见小伙子顺手捞起扁担,往船面一杵,顺势一格,一推,那刀面就滑过去了。拿刀的手也跟着倾过去,连刀带人摔绊在地。

“畜牲,见人就杀,还爱逞能。”小伙子抡起扁担,不客气地猛扫过去,直中倒地江防兵的腰板儿,响声干脆而清亮。

“哎哟!”一声暴嚎,比杀猪叫的声音差不多,那个不可一世的兵,就躺在船面,脸上梨花带雨一般的哭相,人变成了一个久放的瘪茄子。其他的兵哪能咽下这口气,又一窝蜂围上来,一个二个跟醉汉似的。

“我跟你几个当兵的说,今天早上这个事,是你们欺侮老大爷,在前,要是把荔枝钱给了,你们屁事没有,要是还动脚动手,谨防老子不认黄,把你一群臭鱼烂虾,通通收拾。”年轻人好像特意要让他们清醒,重重地加上一句,“老子没开玩笑哈。”

“老子些是开玩笑!”说着,五个兵纷纷提着刀,呈扇阵围过来,要结果这个年轻人的性命。他们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妈哟,今天是起早了,他娘的闯了鬼了,要是栽在这个手无寸铁的小畜牲手上,我们泸州江防还不让人笑死!让官长些气死。

但是,他们的烟瘾儿坏了事,脚下跟软簧一样打闪,使不上劲儿,靠不拢身,镇不服人,好不容易连滚带爬抵近年轻人面前,只有挨脚踢的份儿,挨扁担的份儿。争先恐后接受拳脚和扁挂后,全躺在那里哭爹叫娘。

“我说,还是把老大爷的果子钱结了哇,就算你们做善事。”年轻人一直是不丁不八地站在船边,一场战斗下来,大家都看清了,是个不虚场合的练家子,还有一颗路见不平要匡正义的心,纷纷向他鼓起掌来。

“我们可是穷得叮当响的,有几个银子哟,再说也没揣身上啊。”平时打秋风搞惯了,吃白食吃顺了嘴,哪会想到给人钱呢。双枪将们躺在地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听清楚,有一个算一个,都把包包抖出来,不然,老子不让你们下船,信不信。”年轻人发毛了。

“下船再给,下了船老子些连本带利一起给。”带头的兵爷伤得最重,说话明显带着刺儿,心想要是下了船,在老子的一亩三分地里,要狠狠收拾这个船上厉害的角色。

“别打下船主意了,要是不听我的话,我让你们立马去做水打棒儿(水鬼),见真阎王。”江水声大,但没有这两句的气势大,这一声真把几个往日骄横的兵吓倒了,赶紧掏口袋,凑齐了谢大爷那一背篼荔枝的价钱。

“老大爷,你也别下船了,过渡后赶回来,直接回家。你几个欺压百姓的东西,只要规规矩矩当兵,好好生生做人,啥子事都没得。有啥子仇,找我报,老子随时奉陪,听清楚没有。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不过,就你几爷子那点三脚猫儿,我看就是来找,也白找哟。”几个家伙一听是袍哥人家,赶紧鸡啄米一般,早已没有威风了,唉,今天是遇到对红心了。

三尖石在船上,这一出从头到尾,看得真真切切,就跟小时候在中码头看灯儿戏一样。太仗义了,太舒气了,他暗暗发誓,要学这样的英雄豪杰,不单是自己不受欺,关键是还能扶危济困伸张正义。

二○○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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