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袍趣

这天一早，长江边上的渡河船，陆续来了赶早的男男女女，他们来自江边的山坳沟谷，一律都是背的背，挑的挑，扛的扛，抱的抱，总想把家里种的，地里拾的，沟里捞的，山上采的，送到江对岸的城里，换几个盐巴钱。

风高浪急，江水拍岸，人们的心中很紧，所以，搬上船的东西，也情不自禁地紧了又紧，生怕渡船摇来晃去，颠来簸去，散架。

但是，谢大爷的一挑荔枝，还是散架了，铺一地，把老汉心痛得捶胸顿足。

几个江防兵见到荔枝，捡起就剥，剥了就吞，边吞连嚼，甜，蜜汁一般。吃完了，就扑身未散架的挑子，拉开就抓，抓好起就剥，剥了又吞，旁若无人。

“兵爷，我就指望这几颗换两个钱过日子，你行行好吧。”谢大爷一脸惊恐，哀告他们住手，但是，没有用。

一个年轻小伙就开吼了“你几个人大面大，吃了人家的荔枝，该把钱比起。”

“你个小兔崽子，瞎说啥子，看老子啷个收拾你。”说着，如饿狼一般，扑向年轻人。但江颠船摇，几个烟枪加鸟枪的怂货，就是走不拢，脚上像踩在松泡轻软的棉花上，使刀的舞花刀，弄枪的枪乱指。

“畜牲，见人就提刀杀，端枪打！”小伙子抽出挑子上的扁担，一抡，横扫过去，力有千钧，只见几个江防兵如倒柴块，啪啪啪，躺地上，不起。

“哎哟，哎哟，哎哟……”一声声暴嚎，比杀猪叫的声音响多了。

“这位哥子嗨得漂亮，最讲义气‌，就是对红心。”大家把掌声和喝彩声，都献给了年轻人。

三尖石在船上，这一出是看得真真切切，这个年轻人就是云滩镇上义字公口的袍哥二老倌。

一下船，三尖石就缠着二老倌，“给我讲讲袍哥吧。”

二老倌人爽快，“好嘛，我不给你讲唐三千、宋八百、周列国，就跟你吹一吹这袍哥二字。”他坐在光滑阶沿上，嘬了一口老鹰茶，咂咂薄嘴唇，摆起龙门阵。

“当年郑成功收复台湾，那是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事儿。后来，清廷反复，郑成功就拉杆子，创立金台山明远堂，跟自己手下的臣工、大将结义为异姓兄弟，立洪门，开金山，口号就是明大复心一，反过来读就是一心复大明。”

“以后，洪门立了规矩，立郑成功为武宗，认史可法为文宗，推洪英为开山祖。又出了前五祖，蔡德英、方大成、马超兴、胡德帝、李式开。中五祖吴士佑、方惠成、张敬之、杨仗佑、林大江，后五祖吴天成、洪太岁、姚必达、李式地、林永超等英雄好汉。”

三尖石听得十分痴迷。“他们来路就是不简单，一个二个威风凛凛。”

二老倌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匆匆走了，大约又杀富济贫去了。

改天，在码头碰上，三尖石又缠着他讲。

这一回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袍哥的仁义香。

“春秋时期，西羌积石山下，有个贤士左伯桃，是个读书人，自幼为孤，但悦服于楚元王的慕仁好义，尊贤求士，于是携一囊锦策，辞别乡邻故友就奔楚去了。可惜雨雪霏霏，道路泥泞，路不好走职。好不容易看到竹林茅舍有一星灯光，赶紧敲门求宿。结果，里边四壁徒然，主人也是幼小失恃的书生，叫羊角哀，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干脆结拜为异性骨肉。”

“啷个一竿子支到春秋战国去了，看来你的龙门阵，跟我们差不多，天马行空呢。”

“莫打岔，左伯桃约弟赴楚国谋事，羊角哀欣然应允。两人带了干粮，就登程奔楚都。跋山涉水，晓行夜宿，两个文弱书生累惨了，可楚国还隔起八帽子远。带的干粮眼看就要洗白了，而鹅毛大雪却没有停息。左伯桃想啊，我们两人同行，相互连累，看来都得饿死中途，要是一人前驱，还有可能抵达楚都。于是，他故意摔倒在地，让羊角哀去找块大石头来休息。羊角哀飞叉叉去搬来石头，却左伯桃已赤身裸卧于雪上多时，剩下游丝之气。羊角哀哭惨了，震动原野。左伯桃说，贤弟呢，莫哭了，把我的衣服穿上，把干粮带上，赶紧去楚国求取功名吧，话一说完，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好感人的兄弟情。”

“是啊，做君子就是这样，羊角哀也不拖沓，披荆斩棘赶赴楚国，得到上大夫裴仲的荐，会到了楚元王，吧吧吧吧上陈十策，每一条都高屋建瓴，切中要害。让楚元王连声称赞，天赐我的大才呀，拜拜拜，授中大夫，赐黄金百两，绸缎百匹。一般的求官者，愿望就达成了，肯定睡着了都笑醒，但是，这个穷得叮当乱响的羊角哀，却果断地辞谢了楚元王，不要官，不要禄，只要去寻左伯桃尸首。这好简单嘛，他一找就找到后，选用香汤淋浴，择一吉地安葬，而且坚持守墓不出。”

“真君子啊！”

“龙门阵还没完哟，左伯桃的坟旁边，埋的是勇士荆轲。这个荆轲，也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因为刺秦王不中，阴魂不散，现在这个文弱书生来陪伴他，便拿左伯桃出气。左伯桃终日苦读，根本不练武，哪儿干得过这介武夫呢，自然敌之不过，于是托梦给羊角哀。羊角哀见自己的仁兄遍体鳞伤，赶紧听他诉说，说得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抓起一把剑，就跑到左墓前，说荆轲可恶，吾兄一人不能敌，让小弟帮你忙吧，言毕，一剑自刎，倒地不起。这晚上啊，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喊杀声骤起，跟个血肉横飞的战场一样。第二天，就见荆勇士的坟墓，硬生生爆裂开了。天啊，楚元王晓得以后，眼睛一楞一楞的，两个文弱书生，这么肝胆相照，马上诏谕天下，为左伯桃和羊角哀建忠义祠，还刻碑。这就是仁义香之渊源。”

“哟，袍哥还讲仁义啊。荆轲刺秦王，就已经血淋淋的了，啷个这一对文弱书生，也火暴暴的。”

“岂止哟，袍哥与洪门，都插三把半香，这仁义香，是第一把。还有忠义香，侠义香，半把香……”

见三尖石想听，二老倌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匆匆走了，这回大约是惩歪除恶去了。

一天一天，三尖石就想见二老倌，但光听说他又在这里倡仁义，传礼义，守道义，讲情义，就是见不到最仗义的他，愁字就爬到年纪轻轻的脸上，像个蔫茄子。

二老倌就跟磨刀一样，磨练着三尖石。三尖石也从毛焦火辣，到心平气和，这中间经历了好多善恶是非的事，都让他见到了二老倌的沉稳与大气。

终于，在一个黄昏的晚上，二老倌把他带下船，带到江边半岩上的盘龙洞，见到了一阵威武的场面。

盘龙洞在外人看来并没什么，就是川南蛮子洞嘛，好像是天老爷专门给穷苦大众准备的一样，只要在平坝河谷地区修不起一院房子，你就可以上山，上岩湾头去寻得这么一个所在。里边宽套大气得很，打整出来，住他三五十人，丝毫没有问题。但是，你得不怕老鼠子，不怕黄鼠狼，不怕岩老鼠，不怕猫头鹰，不怕长梭子，不怕各种杂七杂八的虫子。只要有人气，倒也冬暖夏凉，通风透气，安逸得很。

只见洞内灯火通明，排列着粗犷的八字座椅，坐着一个二个相貌堂堂的威武汉子，不苟言笑，威风凛凛。这是些什么人？三尖石在心里有些嘀咕，但又不敢吱声，只得跟在二老倌后边，睁眼看着。二老倌就像他说的一样，棚左手，支右手，拇指与食指环成扣，见人就施礼，一转下来，把各位英雄好汉都拜了。

他拽过三尖石，对着神龛上的关帝，深深一揖。然后转过背来，对着牌把大爷、圣贤二爷、桓侯三爷又是一揖，再向行五管事一揖，“现在，拜兄领新丁入会，承请管事主持。”

管事面相清瘦，却精神饱满，是个上辅拜兄，下管拜弟，内管设堂，外管迎宾的辛苦人物。他把一套程序做过了，才往三尖石这边踱过来，神情严肃地问道：“朋友何故要来此？ ”

三尖石答：“愿充袍哥小兄弟。”

问：“是谁叫你来的？”

答：“出于自己本意。”

问：“是哪个引进来？”

答：“保举人二老倌。”

管事回首向二老倌，朗声问道：“他是你引进吗？”

二老倌答：“正是！”

管事又问三尖石，“袍哥规矩你知道吗？”

答：“全仗各位拜兄戒摩。”

问：“进了我会，犯了条款，就要洗身，你不怕吗？”

答：“若是犯了条款，私通马子，或是不忠不义，愿受三刀六眼之处分！”

问：“兄弟吃的三分米，七分沙，你能受这种苦吗？”

答：“兄弟能受，我也能受。”

管事：“好，立誓。”

三尖石面对神龛，发誓道：“我既归洪，若有三心二意，或勾通马子，或私卖梁山，或不讲义气，日后愿死于刀剑之下，千刀万剐。”

于是，管事手起刀落，即斩白公鸡，“不忠不义，有如此鸡。”礼毕，记名于宝，介绍给各位，“大哥命我解宝来”，然后呈给三尖石，三尖石两手接宝，口诵“多谢大哥来解宝”。从此，有宝受宝，无宝受考，三尖石交纳会费后，拜见诸兄弟，彼此道贺。

慢慢地，三尖石就明白了，为啥子那么多船上的兄弟，都入了袍哥，原来，我们四川，是以水路为主，岷江、沱江、金沙江、涪江、乌江、嘉陵江，江水多，江水急，航运成了重要的交通途径。货运，客运都要人拉桨划的木船，舵工、水手及纤夫成了维系船运的支柱。他们在江上行走，经常遇浪，随时触礁，艰苦不说，总有危险，大家在劳动和生活上，相帮成习，结成水手行帮，有名的“川楚八帮”就成气候，这给“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提供了便利。得感谢处变不惊的二老倌，把自己带进袍哥。

三尖石很快就把袍哥里的内八堂和外八堂，弄了个清清楚楚。内八堂的“龙、盟、香、佐、陪、刑、执、礼”，或多或少，都管点事，是领导群体，其中香长即山主，总座又称舵把子，是日常事务负责人，正印又叫副舵把子，协办堂口事务等。外八堂由内八堂领导，分十牌，行一为牌把大爷，行二为圣贤二爷，行三为桓侯三爷，行五为管事，公口最忙的关键性人物，行六称巡风，行八称纪纲，行九称挂牌，行十称营门，率领大小老幺充当护卫执事，听候指派差遣，负责传达。虚行四和行七，行四为了敬赵子龙，行七是忌瓦岗罗成，平时，“龙头舵爷”，将盟证、礼堂、行二集中为一人，陪堂、行三集中为一人。其余内堂的人员几乎不设。

摸清门道，熟悉行规，他更有底气，也干得更起劲。没几年时间，当上了仁字公口的舵把子，演义出一段又一段的奋不顾身除暴安良，急公好义惩恶扬善故事来。

二○○四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