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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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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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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斗恶少

庄莽哥年轻时候唱的歌,闪悠悠的:

方石板儿青幽幽,

挑担白米下泸州。

泸州爱我好白米,

我爱泸州好丫头。

这歌声还在飘,现在渐趋沙哑了,为什么?心情差了。

他也是个勤快的硬角子,薄佃了樊增志家靠河边的两亩地,心想天老爷保佑,再来点白米,续一段山歌。可惜天老爷不听人话,发了威怒,两个月前,哗啦啦地下大雨,轰隆隆地涨洪水。长江坝头,惊涛拍岸,浊浪排空,仿佛百年难遇的合窳现身。他佃那点河滩地,正好遇到水推沙,洗得一干二净,颗粒无收。

遇到水灾,好多人都沉浸在痛苦中,偃旗息鼓,拔不出来,面对满目疮痍,农田被毁,到处是淤泥和垃圾,他们满脸麻木,双眼无神,绝望的心情就像生了须蔓,爬到他们的眉心,结成厚厚的问号,但是,那问号也俏皮,就是不从他们的脸上跳下来。于是,他们的一天三顿都如同嚼蜡。

庄莽哥的歌声随着他的振作,又嘹亮在三边两户,给人们也希望的微光。大家看到他提起锄头,铁锹,把河滩里的点滴河沙、淤泥,团拢,归齐,梳理出楞,包围成垄,挖窝种菜,啥子葱葱儿,蒜苗,青菜,豆尖,茄子,海椒,豇豆,窝笋,蔓延开去。

说来也怪,长江水足,阳光灿烂,这些希望,肯长得很。鲜嫩脆绿,清香爽口,可惜,就是没得白米,高粱那样压称。

眼看交租子的时间到了,庄莽哥一筹莫展。他来到樊家,“樊望公,今年的收成遭了水灾,这个你是知道的。但是,我晓得你们家的规矩,我自愿来抵人力,你看安排点啥子活路,抵租子。”

“庄莽哥,水灾不水灾我是管不到哟,你晓得规矩就好。只是我家啥子都不缺。”饭甑子站在他爹面前,有意为难庄莽哥。

“那这样说来,望公慈悲为怀,要减免租子。”庄莽哥根本就相信有这种好事,但是他想用幽默活跃尴尬的气氛。

“你昨晚做了啥子黄粱美梦了,我一家人张着嘴喝西北风吗?”饭甑子似笑非笑地嘲弄他,格老子几十岁了,吃饭都不长了,尽想些娃儿家的好事。

“那我总要抵租嘛,我晓得不能欠你家的租子。”庄莽哥活了这些年,看到樊家如何盘剥身边人,当然清楚该咋还他债。

“你倒还是耿直哟,这样,你给我放两棚鸭子,每天麻呼呼亮,就把鸭子吆到河坝头,吃螺蛳,蚌壳,等到太阳出来之前,吆回万年坎的鸭棚子,你就去樊家糟房挑糟子,挑整天,等下午太阳落山,放下挑担,再把鸭子放一回河坝,收夜的时候你就回家。记清楚,每天把自己的干粮带齐哈,你没给我交租子,我也没得余粮照顾你。”饭甑子的抠,比他老子还厉害,硬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哟。

一个嗯腾都不打,庄莽哥就做起了不要钱的长工,庄稼把式,上手快就不用说了,还整得比其他人光生,顺溜,让饭甑子爷儿俩一脸笑得稀烂,这个宝器不错,抵得一匹好牲口。

但是,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饭甑子,有时候耍得百无聊赖,也要装下斯文,自己跑到糟房来,看酒烤得咋样。

“主人家,你老人家亲自把关哇?”糟房尽是些赤膊的汉子,瘦是瘦,有肌肉,也爱打话平伙,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便于解乏。

“格老子你们整没整我的冤枉,我也不晓得,今天有空,我来好生看一下。”饭甑子缺幽默感,凡事都用小肚鸡肠来考量。

“莫这样说嘛,你看樊家老窖的生意,在三街六巷都有人问,在十里八乡都有声望,难道这些麻口的嘴巴,是哪个哄得的吗?”

“那到也是,所以我更要看清楚。”饭甑子一摆起东家的资格,大家就把上下两片油嘴滑舌收起,整个糟房的声音,瞬间哑到。

但是他哪儿弄得明白这些看似简单,实则随时都藏着危险的操作呢。

酿酒是一门营生,没得三五几年的起早贪黑,摸爬滚打,连火门都清不到,只能稀里糊涂地看热闹,闻酒香。

他来到巨大的高粱甑子前,东瞧瞧,西睃睃,没什么可看,踱近挂钩边,顺手就拉下挂着甑子吊盖的牵绳,牵绳拉下长杠的这一头,挂着吊盖的那一头高高翘起。一瞬间,捂在甑子蒸桶里面带着浓烈酒味的蒸汽,夹杂着能烤熟红苕的高温,就像放出蜂桶的千军万马,又像垮塌长堤的千里溃水,把糟桶周围远远近近的十多个下劳力师傅,连同饭甑子本人,包得严严实实。

只见白雾茫茫,满屋云烟,只听鬼哭狼嚎,杀猪一般。

哎哟,这一瞬间,把所有的人都快蒸熟了,汽烫惨了。

“妈呀,要命呀,快去找专治烧烫伤的岳郎中。”

岳郎中是个大善人,住在附近的打铜街,提着药箱子,气嘘八喘跑来了,赶紧给伤员些敷药。

“敷药只是暂时治标,稳得住一阵,要断根儿,得里应外合,内外兼治,吃上十天半个月的药,另外,要静养,不然会留下后患。”人善心好,岳郎中不忘细心嘱咐几句。

“天啊,要养十天半个月,那我这糟房还开不开,不开就是损失,还要我敷汤药钱,那不更亏大了,老子才不管他们这些胀饭的。”饭甑子咧着痛苦的嘴,从鼻孔里喷出的话,还是一羽毒箭,射在每个师傅的心口,更血浸。

“咦,樊东家,说句不该说的,还是人要紧哟,要是没得人了噻,我看你再大的基业,又啷个整哟。虽然不舒服,可能你也得好生掂量一下,看是不是这个理哟。”岳郎中知道他这个人心眼窄,算计凶,手段狠,但作为杏林中人,既要悬壶济世,更要医者仁心,看到别个长工些受苦受难,无论如何也得帮上一把,哪怕是句呢。

“老子这个都不懂,还操啥子呢,我是心痛这个糟房,又要关停歇业一阵了。”饭甑子抹着玄色的药膏,答对着岳郎中。

他转过身来,对身边同样花脸乌龟的一群,慢腾腾却又有力地说道,“今天这个事,算我倒霉,你们的医费,老子捡了。岳郎中,你开张通用的方子,大家照方抓药,十天半个月就规矩了,不过话喊响,这抓药的钱,那就黄牛过河,各管各,老子就不管了哈。”

他这一席话,等于又给大伙儿伤口撒盐,刚才,滚烫的气流如针尖般刺脸,裸露的手臂瞬间泛红,现在,饭甑子的无赖话,仿佛是无数火蚁,在啃噬他们煎熬的心田,让他们惊叫唤起来,“东家,这样整要不得哟,我们就指望挣两个铜板儿养家糊口,你这一下黄手,我们连手脚都动不得了,你还是要管一下我们的药费哦。”

“对头,这不是我们自己出的笨嘛。”一个人说话,大家立即附和。

“狗东西,你们没看到我也一样通身果子泡吗?还有这个月的生意泡汤,亏大发了,喊你们各人打扫门前雪,有啥子错呢。”

“你是有钱人,无所谓,我们是家里生活的顶梁柱,这下因为你这一搞撬,一家人生计无着,这个突然而来的灾祸,我们自己认了。但药费,你不能一推六二五。”

“妈哟,都给老子滚,老子才不管你们这群烂眼儿,大路朝天,各人走一边。”

“你太绝情了,我看哪个吃醉了,还敢来帮你呢!”本来就遭成遍体鳞伤,这下大家气得要死不活,庄莽哥找人带话给三尖石,盼他评个理。

三尖石正在江边摸鱼,马上起了竹篓,跟一个兄弟伙说,“你去熬一锅鱼汤,熬好后用瓦缸端来,给每个受伤的哥弟伙整一碗。我几个兄弟,先过去讨说法。”

一眨眼的工夫,三尖石就来到饭甑子家。他上瞧下瞧,左看右看,对着饭甑子笑。

“滚开,有啥子好看的,又不是唱灯儿的。”饭甑子从小就怕三尖石,拌嘴没拌赢过,游戏没追上过,打架没取胜过,今天这小子来,也是黄鼠狼跟鸡拜年,没安好心。

三尖石说,“我滚,凭什么?你心里很清楚,知道找你干什么。你好生想一下,自己也是遭了烫的人,还去烫自己的长工短工,你还有点人味没得,还在这江边码头操啥子呢。”

“关你屁事。”饭甑子强撑开那双快肿成泡粑的眼,艰难地吐出几个毫无力气的字。

“嗨,我说,你张开狗眼好生生看看,你家门前这个庭院,当年也是坡坡坎坎的,全靠四邻帮衬,才水平如砥,你懂不起吗,大路不平旁人铲?”三尖石敛起了笑容。

“铲啥子,老子都伤成这样子了,你几个就这样铲老子?”饭甑子端起药碗,慢慢吞。

“你都晓得自己不好受,能不能摸摸三颗钮子,看给狗吃了没,他们一天三顿可是清汤寡水,比你穷,比你惨,比你遭孽,你啥子都不懂,无事生非,把锅儿戳漏了,还不补,有没得这本书卖?你称二两棉花,去上七街下八街访一访。”三尖石说话开始加力了。

“各人补各人的。”饭甑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咬死不认账。

“你敢再说一遍!”三尖石的眉峰就像一道卧蚕,但黑,黑得发亮,亮出寒光,“那些年,你整我的烂事,整我师傅的冤枉,我都忍了,这一盘,你娃要再昧着良心,不落教,谨防老子不认黄哈。痛快点,这十多个人的伤,啷个办?”三尖石的脸上陡然间就露着杀气,根本没有容他宽缓的余地。

饭甑子的脸被烫肿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但仍然看得面前的狰狞面孔。他眼前这一张脸,既像关二爷的仁义兄弟,又像糟房里的偷嘴酒客,而且横眉竖眼,咬牙切齿,仿佛眼睛鼻孔耳朵眼儿,全要喷出满脸怒火,把自己给火燎一遍。

呀,呀,呀,老子纵有三头六臂,也只得低头,“三尖石,老子记得到你,从小就欺负老子,长大了还马干吃净,我姓樊的,不是好惹的,谨防有一天……”饭甑子憋着一肚子怒气,也要爆发,也要吐出,他知道,这半辈子,跟面前这个蛮不讲理的三尖石,耗定了,反正自己躲不过。

“你还想干出个啥子板眼儿?”说着话,一个兄弟袖子一挽,拳头一捏,就要冲上去。

“住手,你没看饭甑子有伤在身吗?”三尖石见不得这种,吃鱼儿拣鲜的嚼,吃柿子拣软的捏。

“他有伤在身,他可是伤别人心呢。他自己都这样了,还整别人冤枉,下别个的烂药,不遭天打五雷轰,是天公瞎了眼。”这个兄弟虽然住了手,却住不下嘴,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憨吃傻胀不长心的饭甑子。

“其他话不说,这十几个伤的,跟你一样,你上什么膏,他们上什么膏,你吃哪样药,他们吃哪样药,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反正他们没得你那么多顾虑,你也不得为了心疼几个狗文子,连命都不保!至于说医好后,他们该帮你的,照样帮,工钱你该咋扣,就咋扣。这期间,他们家里的吃喝开销,不用你操心,但如果他们因为治疗不及时,落下残疾,留下病根,对不起,老子给你说清楚,你也必须落下残疾,留下病根,不然的话,我帮他们给你落下,给你留下,你觉得呢?”三尖石定定地看着饭甑子,宛然一柄豁亮的银刀,无形而有力地架在他脖子上,挣也挣不脱。

“好,我看你还算讲了句人话,没把他们婆娘儿女的生活,全都绑在我身上。唉,算老子倒霉,生意出脱一长节,还要白付十多个人的汤药钱,挖老子的心肝了。”饭甑子面对三尖石犀利无比的鹰眼,摇了摇自己肩膀上的七斤半,显出一脸的无可奈何。

“嗨,没跟你算兑账就不错了,不是你虾子乱整,哪儿来这一说?”又冒出一个兄弟,心头气不平,觉得三尖石太将就他了,没给他弄痛。

“行了,东拉西扯,就把事情扯远了,先把伤医好,比啥子都强。”三尖石的快刀斩乱麻,扯筋就算挽了结。

“哦嗬,你娃不乐教,整出了纰漏,又不认账,还要整这些穷哥子的冤枉,这下好了,仁义的三尖石一来,公断处理,你那些花花肠子啊,我看是扁担挑缸钵,两头都抹脱了,活该!”那个兄弟忿忿不平地朝饭罾子吐口水。

庄莽哥和十多个酿酒师傅,眼泪花花儿望着三尖石,说不出话来。他们觉得三尖石这个人仁义,公正,跟小时候好打不平,没啥两样,但大家又都认可他。

二○○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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