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端阳节。既然是个大节,管他是朝廷命官,还是乡墟陋户,男女老少都把这个节份,造得红火热闹。
三尖石一早起床,踱进云滩场,哦哟,早肆摆满了长长的菖蒲,纷披的陈艾,多叶的八角枫,细刺的九节鞭……
回到五家坝巷子,三尖石就见易五爷端出一个肃白的土巴碗,调雄黄酒,给一巷子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小孩儿,点丹。
点完雄黄,又见小孩儿们跟着大人去悬挂香囊。屋角、门楹、窗边,床帐、柜缘、枕际,草编,布包的千奇百怪香囊,就兀自生出一种妩媚来。
三尖石看完,就往自己门口走,路上碰到苏大爷一家热热闹闹地包粽子了,哦,啥子叫节气,这就是美滋滋甜蜜蜜的节气,三尖石小时候经常体验得到。
其实,本地最热闹的,是端阳天的龙船争渡,三尖石早就伙着一帮青壮伙子,摩拳擦掌,准备在长江里头显摆一下自己的能耐了。
杨知州行武出身,也喜欢凑热闹,于是,在江岸正中的通天坝,摆上十多张桌子,满衙文武,鱼列而前。四面的则有五老七贤、宗族元老、文人雅士、落第士子等,占据着可以登高望远、俯瞰全景的位置,面对浩浩荡荡之流,抒发古今骚人之慨。
听嘛,一个吟道,“浪花千朵连江涌,倒泻银河天落雪,你们说这滚滚长江的气势,我把它状摹得怎么样?”
“好哟,我来接下句,一江浩渺滚滚来,万里奔腾壮士怀。没有收敛半分范围吧。”这一个也自得其乐。
大家也觉得这两句确实是大手笔,一时无人能接。杨知州看看左右,“你们往下接噻,格老子只晓得往上爬,平时的墨水哪儿去了。”
虽然平时间酸文假醋,自封文人雅士,但毕竟比不过前辈的李青莲、苏子瞻、杨升庵、张船山,没有谁敢开腔,个个心里说,你个粗鄙武夫,哪晓得这种气象万千的文笔,需要豁达胸襟来铺张。
这个时候,就见一个站在这些官老爷桌边的精瘦老汉,留一蓬雪髯,拨开人群,走近知州座位附近,朗声说道,“大人,如果不嫌弃,小民来续貂,不知可否?”
“佳节大典,万民同乐,但说无妨,给老先生赐座。”杨知州真还有礼贤之风。
“谢大人恩准,我来一句,滚滚长江破巨浪,悠悠仙客踏波行,现丑,现丑。”
“妙哉,妙哉,先生人很清癯,气魄宏大,高才呀。”
“岂敢,岂敢,大人谬奖了。徒弟,来接一句试试。”他指着旁边的一个清瘦后生。
这个看似有些方弱的书生,张嘴就来,“投身沧海芥一粟,搏命蛟龙势三分。”
“接得好啊,小伙子,啷个称呼?”
小子不语,他的老师代他答道,“谢过大人,小徒姓谢,谢灵运的谢,字天增,才疏学浅,还望指教。”
“直与蛟龙争,我喜欢,你看江面上群龙齐摆,威武异常,确实是准确概括,精当描绘啊,好,我们来看长江健儿,群英比武。”
只见江面上,几十条龙船,各式各样列阵,上面写着各地名字,什么云山龙、云滩龙、云锦龙、石洞龙、石桥龙、石坎龙、顺海龙、顺河龙、顺江龙、渠坝龙、尧坝龙、张坝龙、蓝田龙、大田龙、玉田龙、毗卢龙、弥陀龙、罗汉龙……连连芊芊,密如层云。
三尖石也在船上,抬眼一望四周,心中燃起激动,太震撼了。
有的龙船通身金红,船头的龙脑壳威武张扬,两只点朱的眼睛,炯炯有神,大家高呼这是一条大金龙,那些腰束红绸的划船客,一个个精神抖擞,英姿飒爽。
有的龙船前后黢黑,中间却纹饰着螭形瑞兽,显得古朴而高深,威武又精劲,那些一律着青色行头的持桡匠,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看来憋着一股气呢。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条龙有板眼,怕是盘古王那个时代留存下来的。
有的龙在船身上涂满了黄色的鳞片,波浪式起伏,每一个舞着桨片的,生龙活虎,以逸待劳,还没动,你就以为它已经游离水面,显然是想争得头彩。
三尖石坐在白鹤龙上,龙船涂得雪白如玉,仿佛轻灵又轻快的水鸭子,船上的众兄弟,通通身着白绸短褂,头包白帕子,连那系鼓槌的丝绸,也是银色,这白鹤龙的白,是薛老幺点拨他弄的,说这样在水中竞速,既顺势,又不诧,名符其实呢。
台上的司礼一通密鼓,让大家从嘈杂中安静下来,高声请道,“渔樵耕读,梅兰竹菊,强身健体,江河练武,竹篱茅舍,烟波钓徒,内外双修,刚柔配伍,今日龙舟,全凭功夫,各乡各镇,风云竞速,奖赏早备,规矩清楚,万事俱备,众人注目,现在,恭请知州杨大人鸣锣开赛。”
杨知州清清嗓子,也不含糊,“奉天承运,百业兴盛,川南泸州,风调雨顺,龙舟大赛,听我号令,哐——哐——哐——”
他抬手使劲,一面威风锣就传出了清脆的声音。再看江面,立时就进入你追我赶的疯狂场面。数船并列一线,甫听鼓响,便箭一般奔那远处系着红绸子的鸭子去。那个数船齐发,百桨击流,那个浪花翻卷,喊声震天,分明飞沙走石的战场。而各船的划手、舵手、鼓手和锣手,更是聚精会神,铆足干劲,各司其职,奋勇争先。
不到一刻,几十条船立马就变成长麻吊线的阵营。
稍占上风的,是焦滩的老鳄龙,雨坛的金猪龙,水尾的玉面龙,小市的白鹤龙,三尖石、黄老六、陈七、杜八,这几个踩龙脑壳的精壮汉子,威风凛凛地站立在起伏低昂的船头,手里提着缠头的锣棰,有节奏地敲击着响声清亮的锣鼓,口中发出震耳欲聋的龙船调子,划船客些,就像整齐的木偶一样,按照他的节拍,边随声附和,边舞动手中的短桡片,一起一落,一划一拨,水浪子就如遇到鬼的夜行人,飞叉叉入后奔,而龙船则仿佛如离弦之箭,疾速前进。
眼前船风很顺,速度又快,又要赢了,三尖石想,尽管场面紧张,但从来都不虚场合,不会落下,这一回,怕是稳当了。
哪曾想,大家都在长江水面漂,有几个吃素的,老鳄龙匍匐着前进,直端端地就冲到前面去了。咦,格老子硬是精灵呢,压低了头,风阻小,跑得跟箭射一样。金猪龙也有含糊,不走弯路,冲在正中间,猎狗一样地窜,就像这水鸭子。只有玉面龙和白鹤龙并驾齐驱,你追我赶,这个局面,让三尖石很是恼火。
缠得紧浪就大,粘住了就输不惨,玉面龙那些兄弟伙,这几年吃了白鹤龙的亏,琢磨出了这个道道,让你飙得快,我们紧追慢赶,就是不拉开距离,再拼最后的发力,我肯信,每次都是我们落下风,哥几个总要赢你一盘。你看他们每每拖远了,就猛划一阵,要是贴近了,就换梢歇气,调整力道,节省体能,始终没跟白鹤龙分开。
三尖石哪是憨憨,没几步就看出了他们那点小聪明。他开始给兄弟伙唱开了:“沱江水哟绿油油。”兄弟伙手不停挥,嘴上就和:“哟咯嗬!”马上就加力,蹿出去一大截。他又哼道:“大小龙船顺江流。”兄弟伙又应,“哟咯嗬!”又蹿出去一大截。他再朗声吼起:“你追我赶争头名。”兄弟伙又应,“哟咯嗬!”劲更足,“白鹤翩翩拔头筹。”兄弟伙血脉喷张,又应,“哟咯嗬!”眨眼就把死缠烂打紧贴身旁的玉面龙拉了半个船位,而刚才还在领先的老鳄龙、金猪龙,转眼,就落在白鹤龙、玉面龙身后了。
但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那玉面龙是铁了心要翻盘的,看到白鹤龙这几搞撬,也睃准了最后机会,竭尽全力,勇猛地冲杀过来,眼看就逼近了那个象征胜利的红绸系脖的鸭子。
三尖石想也没多想,忽然间,一纵身,直接跳到玉面龙的船前,一个大鹏展翅,张开双臂,扑向水面,顺势往怀中一揽,硬是把个红绸鸭子搂入怀中,白鹤龙上的兄弟伙心领神会,一边一个伸出粗壮的胳臂,拉住他的短褂,连人带鸭把三尖石从水中捞起来,举起来。三尖石还没站稳船头,就高高举起那保红绸子鸭子,不顾刚才脚杆却被玉面龙船边划出的一个大口子,嘿嘿嘿地笑:“哥老倌些,承让承让,我们今年又赢了,酒钱又有着落了。”那血沽淋当,皮肉翻翻的腿肚子,是那么刺眼,这个时候,他像没得感觉一样。
随着司礼把获胜龙船的名字一通报,人群里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其他的龙舟,阴悄悄地收拾队伍,往回了。三尖石他们,则在一群凑热闹的青壮伙子簇拥下,敲锣打鼓地在江边的大街小巷,游行一周。
最后,大家聚到八仙楼,那里已经的庆功酒早已摆好,满满三桌,白鹤龙上的众兄弟,依序坐下,个个踌躇满志,人人喜气洋洋,纷纷举起老窖,爽爽开怀畅饮。
“哥,这回赢得惊险,赢得刺激,好巴适哦,该我们洋盘,让他们眼气去。”卢老九回想刚才的场景,还没清醒过来。
“这才有意思,才荡气回肠,才显出我们白鹤龙队伍的本领。”三尖石酒一高,回忆起在游三爷手下那些日子,学的撑篙划船识水性的本事,情不自禁自我陶醉了。
“跟你干啥子事都痛快。”骆老八跟三尖石铁,总觉得他是个主心骨。
“说这些,不是哥子们抽起的抽起,扎起的扎起,哪会有这顿酒吃,还不是别个坐在这儿划四季财五魁首,我们只有回去抿跟斗酒。”三尖石不屑骆老八的吹捧,内心里边明白得很,做啥子事,都必须齐心协力。
“哥呢,道台衙门的旗杆好伸展哟,要是拿来做龙筋,保管我们下回赢得更扎实!”龙老六好不容易插了回嘴。
“啥子叫龙筋?”桌子边一个楞头青,张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就像自己小时候一样,三尖石拉他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瓜,说:
“乖乖,龙筋呀,就是龙船肚皮底下那根筋,把船横切开,原本是个三角的样子,在三角的尖尖,就是船腹的最下部,是一根又伸又直的木杆,那就叫龙筋,只有越伸展,船才划得越快。”
“哦,我明白了,做船就要做这根龙筋,做人就要做你这样的能人。”楞头青话虽天真,还蛮受听。
“开玩笑吗,道台衙门的旗杆,是动得的么,弄不好可是杀头的罪。”骆老八当然服哥了,但也不能让他去干这不巴谱的事呀。
三尖石一下子就不开腔不出气了,深咂了一口酒,又把叶子烟杆叭得嘣嘣响。“我说哥几个,今天整累了,好生休息吧,回了。”
谁也没有在意,就在当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硬是阴悄悄凫过长江,把道台衙门门口的旗杆几锯子放倒,又凫水拖回江对岸。他倒没用来做龙筋,只是让道台好长一段时间没得旗帜飘扬了。
二○○四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