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水泊,扈三娘正在巡逻。浩渺的烟波,起伏的山峦,树木葱葱而山风凉,淡化了金戈铁马之气。
信马由缰走着,漫无边际看着,不知不觉到了三岔路边的言事口。
言事口的广告栏,几块粗糙的木板,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上面翻飞晃动的消息,格外惹眼。
收缰,踩镫,下马,她漫无头绪踱过来,打算随便浏览一下消息栏。这一随便,就把她那双眉横青山,秋波溜转的俊眼,给粘住了。
怎么回事?
原来,黑三郎宋江正为矮脚虎王英兄弟的终身大事发愁,好不容易拟了一则《征婚启事》,“某男身高一米八年收入二十万人老实话不多”。
一丈青默念出声,“某男,身高一米八,年收入二十万,人老实,话不多”,寥寥数语,简洁明了,甚合吾意,毕竟,自己也算大龄剩女了。
顾不得女儿家的娇羞,两步上前揭榜,打马上山而去。
“义兄,我在言事口揭了一张榜文,招亲的。明人不说暗话,我要这人,托付终身。”女中豪杰找到宋江,快人快语。
“义妹,你看清楚了?”宋江想,义妹是一等一的标致人儿,巾帼丈夫,论长相,论身材,论武功,论人品,没得挑呀,妥妥的梁山泊第一美女,许个好人家,最好不过的了,要是嫁到外地,真还舍不得。但,王英这厮……他还是有点替义妹不值。
“看清楚了,不然,我怎么来找你呢。”巾帼须眉就是不同凡响。
“那你看,何日来向你提亲?”宋江向来行事周全。
“择日不如撞日,何必那么多繁文缛节,梁山近日无事,而且秋高气爽,明天即可。”能解决自己的婚姻大事,一丈青喜欢简单粗暴。
次日,梁山泊上,彩旗飘飘,聚义厅前,红灯高挂,各路英雄,络绎不绝,欢声笑语,吉利如云。
高桌子宽板凳的酒席,一字排开,各种山珍、海味、河鲜、时蔬,摆满桌面。
就见那些喜欢凑热闹的兄弟,黑旋风李逵、赤发鬼刘唐、鼓上蚤时迁、插翅虎雷横、白日鼠白胜、活阎罗阮小七等,拽着花和尚鲁达、豹子头林冲、青面兽杨志、行者武松、大刀关胜、浪子燕青等,又是大碗喝酒,又是大块吃肉,又是大声斗拳,把个喜庆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梁山。
宋江、吴用、卢俊义、公孙胜等斯文些,只是笑,只是应酬,分别应承着众好汉接二连三的敬酒。
觥筹交错,笑语声喧后,喜欢凑热闹的开始起哄,一对新人便在傧相的陪伴下,各自拉着一丈多长的红绸,缓慢绕场,给大家见礼。大家嘴里不停地嚼着,喝着,说着,还要祝福这对英雄儿女的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矮脚虎王英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幸福,他一直都在盯着红盖头下的英伟新娘,觉得宋公明哥哥真是贴心的恩人,真给我找来一位花中使者,女中豪杰。
“我说,各位哥哥弟弟,今天这顿酒,是我的大喜日子,大家放开了喝,管够,平时兄弟失礼的不周,得罪的地方,就随着这几坛烧刀子,顺吞下去。”
“兄弟,艳福不浅咯!”有人就调侃。
“新郞新娘,快点敬酒哦。”有人还起哄。
七嘴八舌的气氛,把个平日清静的聚义厅嘈杂得热辣滚烫。
随着神机军师朱武“当当当”的三声锣响,大家安静下来,只听司仪的智多星吴用长声吆吆的一叫,“掀——盖——头。”身着喜妆的扈三娘,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娇俏无比的女儿形象。
平日里的戎装,眼面前的靓女,大家被美惊得傻了眼,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于是,一众汉子又是拍桌子,又是打手掌,又是噱口哨,又是狂喝彩,场面热闹到了顶点。
但是,一丈青站在也是红衣的王英面前时,瞬间却愣住了,石化了。
天啊,刚才那个中气十足、豪气干云、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声音,怎么会出自面前这个矮小、猥琐、畸形、丑陋的小身板,不可能,不可能,简直不可能,完全不可能,谁在开玩笑?谁,谁,谁,我杀了他。
她的脸上一下就蹿出了一排绯红,像早已熟透的醉桃。但是,不是因喝酒而醉红,而是愤怒地升高了血压。
妈呀,这与她想象中的“身高一米八”,相差太远了,而且面容之丑陋,之难看,之恶心,之反胃,与她心中的俊朗形象大相径庭。
“你是谁,为什么要欺骗我?”一丈青怒不可遏,质问王英。
“哪是我骗你,分明是妹妹你相中我,突然间就让我当了新郎。”王英很会察言观色,看到一丈青因愤怒而胀红的脸,就知道不妙,但他想降降温,让对方熄熄火,于是幽默地开了一个玩笑,说是对方喜欢自己。
天啦,人丑不是你的错,说话还这般狡黠,哪里是什么“人老实,话不多”。
扈三娘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的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滚!”
转身拨开众人,几步跨向前,紧紧地盯着宋江,大声喝道:“宋公明,你这是何意?为何要拿这等启事诓骗于我!”说着,她伸手便要去腰间拔刀。
宋江见状,心中暗叫不好,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满脸赔笑道:“扈三娘贤妹,此事定有误会,还请听我解释。”
这时,吴用也急忙从一旁走了过来,挤向二人这边来,边走,边不紧不慢地说道:“扈三娘,你且冷静。你自己认可宋大哥的启事,主动上门提亲,大哥可未曾骗你。”
扈三娘哪肯听他这般说辞,她转过头,怒视着吴用,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骂道:“你这智多星,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今日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定要让你们好看!”说罢,她“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刀锋直指吴用。
吴用却并不慌张,他微微侧身,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说道:“扈三娘,你且莫急,且取来那征婚启事,听我细细道来。”
扈三娘虽满心愤怒,但是众人面前,自己要个明白。于是让仆从取来了那份启事。
吴用接过启事,指着上面的字,不紧不慢地说道:“众位,你们且与三娘一道,看清楚了,这启事从右到左,从上到下,明明白白地写着,某男,身高一米,八年收入二十万,人老,实话不多。是不是?”
“咹,王新郎,站直了,你才一米啊,哦,差不多,比一米还是高一丝丝儿。”赤发鬼刘唐、鼓上蚤时迁二人,才不管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呢,不管不顾地拿王英打趣。
“我不管!这个矮冬瓜,哪有一米八,你们得跟我找一个一米八的!”扈三娘自觉受限愚弄,还遭大家合起伙来侮辱自己,刀锋就奔向吴用的喉咙。
“我说一丈青妹子,兵器无眼,小心!”看到这千钧一发的场面,宋江心头一紧,赶紧招呼义妹。
吴用面不改色,“你主动找义兄,主动要今天办,全依你。你之前揭榜,过于匆忙,没理解全,毕竟,我刚才的解释,是启事愿意,当然,你那般解读也讲得通。但真相只有一个啊。”
扈三娘听了吴用的解释,顿时呆立在原地,手中的刀,也无力地垂下来。
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启事上的字,嘴唇微微颤抖,心中懊悔不已。她恨自己识字不多,不会正确停顿,没有把各种情况吃透,以至于闹出了这般笑话。一时间,羞愤、悔恨等情绪涌上心头,她觉得无地自容,一咬牙,便要拔刀自刎。
众人见状,急忙上前阻拦。宋江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紧紧抓住扈三娘持刀的手腕,大声喊道:“义妹呀,使不得!此事虽有误会,但事已至此,所有的兄弟都来祝贺,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大家见证,如果今后王英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众兄弟绝不轻饶,是不是。”
“对,绝不轻饶!”眼见一场惊心动魄的兄弟姐妹杀戮,就要爆发在眼前,大家的心里,像过山车一样刺激,听到宋江一句判断句提问,赶紧应和。
王英扑通一声下跪道:“妹妹,从今往后,您让我向东,我绝不向西,您让我捉狗,我绝不撵鸡!”也难怪,在这么生死存亡的时刻,狡黠的王英仍然能开一个滑稽的玩笑,把好多人都逗笑了。
于是,众人的好言好语相劝,扈三娘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长叹一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
时光荏苒,三十多年一晃而过,梁山泊的水,依旧浩浩荡荡,山上的树木,依旧郁郁葱葱。经历了多番征战杀伐,扈三娘又回到了生活多年的地方,过着平静而温馨的生活。虽然早已不再年轻,但每当无事的时候,想起《征婚启事》那段经历,仍然像法国作家笔下的玛蒂尔德·路瓦栽夫人一样,耿耿于怀。她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望着太阳下自己长长的影子,眼神中透着一丝落寞。
她不怪王英使诈,不怪宋江掩饰,不怪吴用圆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叹悔自己读书太少,识字不多,错解了启事的意思,误了自己的终身。她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这吊诡的汉字,实在是太费解,因为一个停顿的不当,害我……”
二○二五年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