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在长江边的响水岩湾,李武举虎虎生风地打了一通黑虎拳,一个收势,侧身问看得入神的三尖石,“你真想学武?”
“哪个开玩笑嘛?”三尖石刚上岸,正欣赏他的表演,听这一问,急忙抹了一把鼻子上的水滴,回应他。之前跟他说好的,只要自己有空,就等到名声在外的李武举来指点自己。
“我这些功夫,对付上七街下八街那些三角猫的地痞流氓,丁点都不成问题,真的。但是,要正儿八经当教师爷,我怕误了你。”
“不存在,只要学得到本事,我不怕。”
“这样,我给你引荐到武棚里边,跟我师父正正规规学,一准学到过得硬的本事,就是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收不收徒哈。”
“那当然好,我在这里先谢过李武举兄弟。”
“说干就干,明天见面。”
“要得,我带些啥见面礼。”
“不需要整虚的,师父实在,拜师成了,每月缴钱就行。另外,衣服穿利索点,人精神点,可以了。”
第二天,三尖石跟着李武举,来到“崇武哨棚”,拜忍苦和尚为师。哨棚不是很大,却干净轩敞,一看就辨得出,这地儿的爱打扫收拾。和尚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他笑眯眯地打量着三尖石,“小施主,你想学武?”
见着这样一位和善而精干的高僧,三尖石纳头便拜,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尖石敬拜。”
“莫忙哟,我先问你两个问题,得行不?”
“得行,师父请垂问。”
“你晓得啥子叫做武德?”
“武德,就是不欺人,是不是?”
忍苦和尚听他冒冒失失一句后,将他看了半天,最后摩挲着他的头面说,“文以凭心,武以观德。打拳学功夫,第一要讲武德。有了功夫,就如马之四蹄,俊健之外,必须听话,服从内心的规矩。”
“马有内心?”
“有,所以我们看到的,善终之马,与脱缰之骥,各有不同的下场,是不是。对习武之人,就是要尊师道,重世礼,敬长友,爱下辈。能除贪祛妄,戒淫忌狠。能济危扶倾,忍辱让人,绝对不允许恃强凌弱,见利忘义,提劲打靶,任侠使气。”
“哦,还有这么多说道呀。”三尖石显然似懂非懂。
“也不要一肚皮装完了,再说,也不可能一下子都搞明白,这样,你边学,我边慢慢给你讲。”
忍苦和尚真收下了这个莽娃儿。
渐渐地,学武的年轻人们,也对武林有了一些见闻。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川南地界,因为崇山峻岭,峡江深谷,打打行,闻名于城镇乡坝,市农工商,操扁挂,散布在三教九流,富儿贫子,为了生存或者抵御,男工妇女,都爱学两手,有浅尝辄止的,有迷得拄棍棍的。上河坝,下河坎,到处都有人扯棚子,拉圈子,打拳溜腿,舞枪弄棒,耍刀使锏。时间久了,挑抬搬夫,滑竿脚力,凿山石匠,撑篙船工,甚至耕读渔人,米铺丘二,酒馆跑趟,栈房幺师,都藏龙卧虎,各收绝技,高手如云,相安无事。这个长期混迹川南的忍苦和尚,别看他是个云游僧人,却也气宇轩昂。长得阔脸方额,面皮紧绷,脸上浓眉微竖,英武有力,双目炯炯,透着英气,双臂粗壮,赛个铁杵,根本不像寺庙里长斋礼佛,规矩甚多的朽弱文僧。他自己不说自己,旁边人经常摆他,说他身怀绝技,武艺精湛,生性耿直,朋友较多,但近几年却在这江阳码头,低调行事,颇有几分神秘色彩。既然是个行脚僧人,于是有个尖嘴猴腮说道,“他哪儿像四川人嘛,你看他那个直鼻子,那么挺,那个大眼框,那么鼓,那副铁拳头,那么粗,那双铁脚板,那么利,从上到下睃,从前到后看,就是个练家子。年轻时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了人犯了王法,西奔圣域去逃命,走到四川,就陶醉在山清水秀,草长莺飞的天府之国,不再前行了。你说嘛,这地方隔中原十万八千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哪个仇家晓得这地坝,会撵这么远来。”
话还没冷,一个抱着水筒烟杆的老蔫儿,哼哼哈哈地说,“哪儿哟,有一回喝茶,大家关心他,我就听他说过,早些年走镖时,任侠使气,在江湖上结了梁子,跑到川南来,混迹于草木间,隐名埋姓,避祸度人,已经在江阳码头呆了好多年了。”
是的,大家看到他孑然一身,清心寡欲,只喜欢研究、推演武术,很少出去吆三喝四的。但凡有虔诚的小娃娃来,他看顺眼了,也就收下教授些本事。
甲午海战前后这些年,虽然远在西蜀,无关国事,但心系年轻人的成长,总觉得国家要年轻人来撑起,所以半推半就之间,他还真收了不少小徒弟,英武的三尖石,精瘦的陈来轼,活跃的李武举,灵气的龙拱白,豪气的阴铁拐,一长串呢。
三尖石从小就跟着老子拉犁耕地,还进过铜铺去敲铜砸铁,上到船上去撑篙搬舵,干惯了使力下蛮的活儿,又没受刻嫌,吃得饱跳得高,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已经腰粗背阔,力气过人。好多憨拙拙的娃娃,不爱开腔,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来,三尖石不,嘴巴甜伴,又有人缘。他还不爱信那“穷不习武,富不读书”的烂条,就是喜欢露两手。
陈来轼出身僻野草莽,伙食不太匀净,但为了争口气,他拼命练功,正所谓瘦是瘦,有肌肉,也算一条好汉,只是过于精明算计,大家都不愿跟他打交道,因为吃亏吃出血了,让人让到霉,只要晓得他为人的,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点他。
倒是李武举,声音洪亮,器宇轩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经常跟陈二皮顶起,得罪了不少小气鬼,也结交了不少好拜兄,近的像本地的三尖石,远的像清溪场的阴铁拐,多得很。灵气的龙拱白,来得晚,不过满肚皮学问,子曰诗云一大串,弄得大家也会冒几回孔孟之道。阴铁拐喜欢跟李武举耍,觉得这个伙子跟自己性格相投,是个对红心。经常得到好东西,就跟兄弟们共享,他的口头禅就是,有吃不瞒天,有酒大碗端。
忍苦和尚开导徒弟们:“古话说就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人齐的当口,一块教大家,没事的时候,各人整些基本功哈。”
于是,经常就见那哨棚干干净净的坝子里,大家根据自己习惯,扎马步的扎马步,踢树子的踢树子,打墙壁的打墙壁,击水漩的击水漩,举石锁的举石锁,砍砖头的砍砖头,也算各练功夫了。
有一天,忍苦和尚说,“你们早春晚秋中间夏,陆陆续续来到崇武哨棚,喜好不同,各有千秋,今儿我看看各人的拳脚,到底是啥火色。”
陈来轼就是个人来疯,吼得凶,第一个跳到院子中间,说,师父,我先来,也不管别人眼色,就双手握紧拳头,凝神调息,做好了起势。接着,猛一顿脚,大喊一声,嗨,刷刷刷地打了一套查拳。
大家一看,人不咋的,拳没毛病,干净利索,孔武有力。
三尖石出场了,他双手抱拳,向师父和众兄弟行个礼,然后,干净利索地打了一套虎拳,只见他出拳如击,以气催力,嗨,嗨,嗨,怒吼如涛,声如炸雷。
李武举上场,噼里啪啦打了一趟龙行拳,势如飘飞的惊龙,又如搅海的大蛟龙。阴铁拐也上场,动作刚劲,打了一路少林拳,招招带风,拳拳有力,大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王遗风。龙拱白最后出来,打了一套灵动异常的白鹤拳,大张大合,起伏自如,宛如峨眉山上的仙姿。
大家打得很认真,又急,都出了一身汗,然后围过来,巴望着师父,耐心等待师父点评。
忍苦和尚微微颔首,“仔细观你几人打拳,总体而言,都中规中矩,像模像样,已有几分大候,只是嘛……”
“只是咋样?”陈来轼双眼睁得溜圆,警惕地望着忍苦和尚,他在骨子里,希望师父点个赞口,给自己一个好评,在兄弟面前赢得先手,今后说话做事,领个先进。
三尖石们慢慢也知道,打打行有自己的规矩,师父择徒而教,徒弟也要看老师的本领,你说得再展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高兴起来,甚至还要和师父比划一翻,交手打一盘,输了也不羞人丢脸,即使头上挨几个青头包来吊起也无妨,未先学打,先学挨,这是老规矩。赢了嘛,不管你是哪个地头有哪些招牌的师父,也只有关棚歇业,抬腿走路。
只见师父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下关沱茶,扎实饮下一口。这下关沱茶,啥味都没有苦味重老,很能解腻,也能清心。师父咂了咂,抹抹嘴,侃侃而谈道:
陈来轼,你的拳打得好,表面上,虎虎生风,麻外行一点问题都没得,但只是“周旋左右,满片花草”,花拳秀腿而已。你还不要把嘴巴翘起挂油壶,不服气不得行,要认识到自己的短。你的问题是,行拳走步,旁若无人,好像别人根本没有招架之功。其实你一点也没有攻防意识,不过是在显技逞能,跟江湖跑滩卖艺的,舞台上唱打打戏的,没得啥子差别。
三尖石,你的拳脚倒还看得,架口规范,桩子牢靠,把虎拳的特点呈现出来了,气势刚猛,身手强劲,值得发扬。但也要注意,你出拳击掌,咬牙切齿,一味使用蛮力,这个要忌。在内外兼修这一点上,没有获得拳脚运动的真髓,离上乘功夫,也还有差距。
李武举的行拳,走位准,行势正,如果力道还加些火候,你会如虎添翼。
铁拐多少也存在用蛮过度,使巧不足,差点动静结合,刚柔相济的相辅相成。
龙拱白的白鹤拳把自己的东西打出来了,飘逸自在,使转自如,只是单练这一种方法,还不足以独立行事。
师父各有点拨,说得像,不敢犟,大家点头称是。
“请教师父,怎样才算上乘功夫。”陈来轼脸上嘻嘻笑着,心头却有些小算计。
忍苦和尚说,自古以来,打拳习艺练功夫,别看南山猛虎,北海蛟龙,东乡灵猴,西域利豹,我把他们归结为三种人。
这第一种,学成了一个胸罗万象的教师爷,要说其打拳套路,那可多得很,啥子花、查、洪、炮、猴、鹤、龙、虎、蛇、鹰、劈挂、翻子、形意、太极、少林、武当、崆峒、峨眉……兵器套路也多得很,啥子一弓、二弩、三枪、四刀、五剑、六矛、七盾、八斧、九钺、十戟、十一鞭、十二简、十三槁、十四殳、十五叉、十六杷头、十七套索、十八白打……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就是中看不中吃,银洋镴枪头,真要上阵搏敌,只有花活,难涉深水,三招两式,就现原形。
第二种,是学成个孔武有力,骄傲自满的打打匠,这种人的拳套,兵器演练起来不好看,哪管啥子枪扎一条线,棍扫一大片,飞石打林鸟,铁锤砸瓦罐,有的晓个大概,有的干脆八窍通了七窍——一窍不通,他们专练那么几砣子,或专练那么几脚头,撞树子,打墙壁,这种人临战较技,凭借超越常人的专精本事,总能取胜,所谓一招鲜,吃遍天,说的就是这种人。真要与高手斗战,因为绝招被别个识破,被别人防着,长处受制,短处露馅,每每吃了大亏。让他细斟细酌,深思熟虑,探研拳理,讲究精微,他根本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了,实际上,说严酷点,就是逞个人之威,匹夫之勇。
唯有第三种,是学成了境界上乘,武艺超群的武术家,不但能演形式,善打真髓,而且深通拳理,懂得精奥,既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此种人的功夫博而不杂,精而不陋,常穷居闹市,富隐深山,以十年磨一剑,终身修一法的苦功,练就自己的绝技,虽自成一家,却旁汇百门,有武有德,藏而不露,侠肠义骨,济世扶危。此种人但凡不出手,你觉得就是寻常之辈,好像谁都欺侮,只要一较技,就能瞧出对方的命门关枢,长项劣势,三下五除二致胜。这才是真正的功夫客,才是上乘武功。历史上那些开宗立派,扬名立万的祖师爷,大侠客,基本就是这样的大英雄。
这一说,把大家的口水都说出来了,哎哟哟,原来以为打打行光鲜,提劲,不曾想,这里边还有这么多的名名堂,深奥得很呢。要怎样才练成这样的上乘功夫呢?
师父说了,这也没有啥子玄秘的,自古而今,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就是苦打精练,舍得磨时间花精力,千锤百炼,然后熟能生巧,融会贯通。
“师父,你说的太玄了,能不能说点我们搞得醒豁的。”李武举说。
能苦和尚微微一点头,说道:
“好哇,武术作为华夏国技,那是千枝万叶,流派众多,看都会让你看得眼花缭乱,岂能尽学之,身为川人,如能学懂弄通峨眉武功,能就不简单了。巴蜀武功,源远流长,不管是峨眉派,还是青城派,不管是剑门派,还是夔门派,不管是华阳派,还是渝州派,山有山的沉稳,水有水的激荡,但就在这里边,由历代高手逐步推演而形成的峨眉武功,却是集大成的学问,它既有佛家禅修内练之妙,又有道家吞吐外壮之功,与少林,武当,三元等齐名天下。”
“哇,太神了!”不知谁听完这一番道白,感慨万端。
“你们还小,文化也浅,根本不晓得其中卯窍。明朝年间,有个文学家,叫唐顺之,是个外省人哦,他看了峨眉功夫,就细描绘道:
浮屠善幻多技能,少林拳法世希有。
道人更自出新奇,乃是深山白猿授。
是日茅堂秋气高,霜薄风微静枯柳。
忽然竖发一顿足,崖石迸裂惊砂走。
去来星女掷灵梭,夭矫天魔翻翠袖。
舑舕含沙鬼戏人,髬䰄磨牙薙捕兽。
形人自诧我无形,或将跟絓示之肘。
险中呈巧众尽惊,拙里藏机人莫究。
汉京寻撞未趫捷,海国眩人空抖擞。
番身直指日车停,缩首斜钻针眼溜。
百折连腰尽无骨,一撒通身皆是手。
犹言技痒试贾勇,低蹲更作狮子吼。
兴阑顾影却自惜,肯使天机俱泄漏。
余奇未竟已收场,鼻息无声神气守。
道人变化固不测,跳上蒲团如木偶。
可见数百年前的峨眉武功,已是何等惊人。峨眉武术有申、岳、赵、杜、洪、化、字、会等八大家,还有点易派、黄林派、青城派、铁佛派、青牛派五大门,所以海内武林有歌赞道:
一树开五花,
五花八叶枝。
伟哉峨眉功,
威名震江湖!
我几十年来,费尽心血,就是为了整理,研习这峨眉武功,窥得一点堂奥,触及一点皮毛而已。”
忍苦和尚这一席话,引经据典,抛文夹武,既有诗文,还有典故,不但把只读了两年私塾的三尖石说得云里雾里,就是有学堂经历的龙拱白也不得不佩服。他心头惊叹,这和尚老头,果非一般的枪棒师爷,当下又给师父斟了一杯,师父一口饮干,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喟然叹道,我几十年来,研讨这峨眉武功,心血全在此呀,几兄弟赶紧接过那厚厚的手抄本功谱,封面写道,峨眉武功真诀,里面有拳理总论,源流考略,门派阐秘,修炼基础,起式荟萃,交手秘诀,拆招应式,峨眉伤科……种种名目,众生看得眼花缭乱,大吃一惊,原来这打打行的说道,竟然还有这么丰饶,这么深奥,这么严谨,这么精密。陈来轼正想抱着细细研看,却被忍苦和尚伸手拿去,揣进怀里。
师父说得兴起,敞开了话茬儿,“我已看过你几个的拳套,不知面临实战击技,又有如何表现啊?现在时候刚好,你们不妨小试戏耍一番。”
“那好安逸嘛,得老师亲自点拨,是梦寐以求的,我们可正想向你老人家请教,不好意思开口呢,反倒是你老人家耿直,先说出来了。要论操扁挂,你老是打打行的前辈,我们这些青毛头,三脚猫的功夫,师父你要手下留情哟。”
忍苦和尚笑道,“哪里哪里,我好久没有与人抢手了,几位年轻力壮,端的后生可畏,胜负还真的很难料呢。”
客套话归客套话,师父未行先军,先把败路留下来了,真是老姜的辣,输了好像都没啥羞惭的。不过,这倒显得十分的谦和,让大家觉得容易亲近。
几个家伙收捡起先前的冒失,你推我让,谁都不上,最后把三尖石顶到前头,“三尖石,你先来。”
三尖石好实在,没有忸怩,一句“师父,来了哦”,就右拳在前,左掌护面,用“柳叶婆娑步”冲向忍苦和尚。他冲着右拳,不住地斩下,提上,形成一招凶猛的提吊手。这个招式,确实也很凌厉,为进攻中常见。忍苦和尚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左掌平伸在前,右掌护胸于后,施了一个“乾坤二排手”式,冷静瞅住对方。说时迟,那时快,三尖石以年轻的冲劲,早杀到他面前,猛然左脚前穿,就在右拳虚晃斩提之际,那只又大又硬的左拳头,早从斜刺里甩将出来,形成虎虎生威的“破面掼耳锤”,这招厉害得很,顺势走步,以步挪身,由身转体,以体带拳,可以说,这一二十年的力量,全都贯注在拳上了,要是真的被他吃上一拳,估计忍苦和尚的脑壳,怕真要破面开花了呢。但也就在这转瞬之间,忍苦和尚的左脚倏地后撒,胸前排遣掌却由后而前,向上一格,早将他那只大拳头粘在一起,顺势刁住三尖石的左膀子,来了一个拧腰转胯,右脚轻轻伸出,略微一绊,借力牵带,把三尖石掼在地上,只听得地面上“扑通”一声,确实是重重地倒地啊。
忍苦和尚收手后,不自觉地往后一站,然后,抖动一下双手,向三尖石微微一笑。那意思是,感觉怎么样?
“啊哟,啊哟,三尖石这下栽了。”几个师兄弟大叫道,分明是三尖石年轻气盛的强悍占上风,却被师父莫名其妙地化解,还顺手牵羊,借力打力,把莽娃儿送到地面上。
三尖石倒没有啥,傻傻地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灰,憨厚地一笑,认输。
你娃娃不得行,看我的,陈来轼觉得,平时大家都认为三尖石身大力不亏,功夫了不起,我看未必哦。这下子看老子来表演一盘。他个矮,人瘦,比三尖石灵活得多,平时也爱动脑筋,经常用腿,越使越灵活。他盘算着,这忍苦和尚,年纪大,功夫更大,又刁滑,又拿得准,等你冲到他面前,他却以逸待劳,所以一般人肯定要遭起。以我这身子骨,那么干巴,老头不是轻而易举就把我医下课了。这回老子就偏不打冲机,只打守机,看你这老滑头啷个办。按武林常见的较习,通常是徒弟打冲机,师父打守机,让师父看清楚徒弟的行拳走步路数,有哪些问题,便于在引导练习的时候,提出恰到好处的改进意见。再说了,这也体现出老不欺幼的江湖不成文规矩。
陈来轼摆了个“旋转磨盘手”式,右手在前左右盘旋如同摇磨,左手在后也左右盘旋如同持瓢加豆,寓攻于守,以静制动。忍苦和尚仍摆“乾坤二排手”,认真看他起式。但是,站了半天,就不见陈来轼上前进攻,他明白了,这个小娃娃,板眼长呢。于是,微微一笑,蛇步而行,主动冲将过来。瞬间就奔到陈来轼眼前。只见他左手捏成“金鸡凤点拳”,往陈面门上猛然一点,陈来轼心头一喜,果然上钩了。他用右手摇磨拨开,顺势左脚嗖地一记“旱地旋风腿”,冷不防弹出,直踹忍苦和尚的心窝。就这刹那间,忍苦和尚惊叹他腿法之怪异,之快捷,之阴狠,之出其不意。但他是何等的厉害,顺势将左拳松开,变成虎爪,往下一勾,一盘,将那来势汹汹的大力腿,侧隔在一边。陈来轼也不是吃素的,急收回左脚,右手一甩,虚晃佯攻,又嗖地一记“弯弓右弹腿”直踢忍苦和尚的下腹要害。忍苦和尚心想,这娃娃确实阴呢,刚才踹心,这下踹阴,小小年纪,下作如此,太可恶了。右掌闪电般一撩一搅,来个“海底捞月”接住其右腿。这个时候,陈来轼被约束住了,只有一脚着地,身法不再灵活,于是不顾一切地“饿虎扑食”,借抱着的脚力,跃起来猛扑忍苦和尚面门,想扭扯到一起,来个摔跤法。谁知忍苦和尚早将他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巧调轻灵的步法,用一个“垂杨消摆步”转换了角度,同时右手猛然一抽陈来轼的右腿,就在他踉踉跄跄之际,用“金鸡凤点拳”倏地狠点魏的肋骨,只见陈来轼跟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一两丈远,“叭”地摔在地上。
“陈娃儿打趴了。”院坝头又响起一阵吼叫声,但是大家都觉得,这不丢脸,说明师父确实有真功夫,跟他学武,简直是缺牙巴咬虱子——整端了,所以大家在后来的日子,都八字脚蹬起在学,基本上学到了过筋过脉的东西。根据师父的指点,各人还选了自己钟爱的兵器,学得风生水起,展劲得板。
忍苦和尚授艺,很有心得,既不敞开放任,把他们惯坏了,也不爱脸马起,冰铁无情,他总是在孩子们周围,观察各自的特点,有意识地自己的章法。他经常耳提面命,“娃娃们,国术的特点,是形神俱备,内外兼修,养成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的习惯。如果只练外壮功夫,外桶子虽然好看,形体魁梧,肌肉紧绷,表面上孔武有力,但内桶子虚弱,精神不振,脏腑不济,最终还不是像个铁柜子上摆的瓷花瓶,岂能经得摔打。真正练拳,那就讲究练武要修德,练功要按辙;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有意莫带形,带形必不赢;练拳不练腿,终是冒失鬼。”这一套规矩就是崇武哨棚的定海神针,练武习艺遵从的关键心诀。
这样听得多了,大家就养成习惯了。每天凌晨寅卯交接,他就起床,与三尖石兄弟们一起,或在江湾河畔,或在沉塘坳中,专门练习内功心法,他所授的内功,多配合桩功同练,要大家蹲成弓箭步,大马步,仆地步,点虚步等。脚趾要抓地生根,要配合吐故纳新,平稳地呼吸。一开始,大家跟摆椅子一样,桁起,久了,双脚僵硬,双腿麻木,都在喊黄,但年轻人喊枯燥,老爷子没让步,他的功夫了得,说的都是真章,不敢不信,不敢不从,只好咬紧牙关坚持,一站就是一炷香。再换步练习,练到入港微妙处,几个人不时气提丹田,仰天长啸,“嗬嗨——”,哎哟,夜深人静,那吼声好清亮,好响亮,好敞亮哟,在江边坝子引起一阵鸡鸣狗吠。附近的农家,船民,经常被这吼声,从睡梦中拖出来,迷迷糊糊的,狗东西,哪个憨包吃多了,宝器胀憨了,天都没亮就哇爪爪的,闯到鬼了吗。嘀嘀咕咕一阵,又被沉重的眼皮拖回去,继续回笼瞌睡。
东方的鱼肚白出来,几个人就收了早工,然后是吃早酒,或者嚼那些颗米子硬的早饭,这是经饿的东西,大家都喜欢。饭后,不分老少,大家吹些望天冲的壳子,什么飞檐走壁,什么踏雪无痕,什么十三棍僧救唐王,什么刺杀雍正吕四娘,跟武有关,吹得都玄。太阳开始有点火的时候,又开始练功夫了。这个时段,是练搏击,练实用,练硬功。你看那宽宽绰绰的棚子里,有的练习拧筷子,有的练习扯钉子,有的练习提坛子,有的练习甩石锁,有的练习滚铁筒,有的练习扎沙杆,没有谁不在手上使劲的。
忍苦和尚一个一个地翻看着徒弟们的手,有的青筋暴鼓,有的皮肤粗糙,有的似熊掌,有的如鹰爪。他心里满意,脸上却没露出丝毫笑意。
“都到这边来!”站在深奥的木桶前,督促年轻人修练铁沙掌。木桶内装满从河坝头挖来的河沙,干酥酥的,实沉沉的,每个人必须左右交替,向木桶内的沙子插去。谁都不忤这个,但是,自己却只是鸭子凫水,在面上,你看师父的功夫,就能感受到他的本事有多大。只见他一声“嗨”,手起拳下,一插桶底,沙子像遇到熟人,纷纷让路,让他的手深埋在里边。再看师父,脸不红来筋不涨,内行都知道,这是几十年的积累。阴铁拐去搬开他的十个指头,哎呀呀,齐整整像鼓槌儿,皮肉又粗又硬,反转过来将指甲包盖住,大家不由得心惊而佩服。
“练到这种水平,得到哪辈人哟,我们恐怕修不到哟。”铁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望着师傅,一脸苦瓜相。
“啷个兴这样说呢,不怕慢就怕站,只要你每天都这样练,会超过我的,对自己要有想法。”说着,他轻轻拍了一下小徒弟,投来信任的目光。
练铁沙掌,已经让大家感受到师父基本功之扎实,但他们还有开眼的,是师父打美人桩。因为铁沙掌只是个人显本领。打美人桩,才是力量的技击,实战的绝技。
“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啥子功夫?”龙拱白问道,一群粗人,还会取文绉绉的名词,而且还美人,有点不可思议哟。
师父的美人桩,是用木头做成真人大小,外面裹以棕皮,棉絮,再蒙以狗皮,然后在美人的腰杆上打个洞,穿上铁杆,再将铁杆固定在两旁的石桩上,这个美人就好像在练单杠,一推它可以活动翻转,练习时如同与真人相搏,骤然跳将过去,一拳打在美人脑壳上,美人头往后仰,下半截身子却砰地向你拗来,你只好又是一腿,嗖地踢过去,美人却一个前仆,又将脑壳向你撞来拼命。稍不注意,就要被美人撞几个青头包来吊起。
“天呀,名字好听,就是骗人!”陈来轼跟着师父的身手走过两趟,挨了无数次打,摇头晃脑诉苦。
“你以为只有你会骗人,这下遇到对红心了,不说话的骗起你来,更凶……”哈,哈,哈,几个师兄弟一阵狂笑,也纷纷接受这种对身法,步法,敏捷,硬力,都极有好处的练习来。
二○○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