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早春,乍暖还寒,人们身上的羽绒、棉袄、毛衣,还坚守着既往的浓情厚意,舍不得轻易脱下,仿佛在与寒冬余绪,做着最后的告别。然而,久蛰的东君,从地平线上俏皮地露出笑脸,温暖瞬间就潜滋暗长,铺满了天府大地,别样的生机,在千山万水间被唤醒。
午后四点,我踱在果城南充郊外的潆溪岸边,欣赏着实景的巴蜀画派作品——春日潆溪图。
一条曲折的流溪,蜿蜒绕过镇下的坡谷,仿佛绿绸依偎在百年古镇身旁。阳光轻柔地洒在水岸,波光粼粼,浮光跃金,浅流平添了跳跃的动感。遍野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仿佛给山峦披上了一件轻盈的薄纱。道旁的树木,枝丫间已隐隐透出了一丝嫩绿的生机,比及衰草相伴的路面,更生动有趣。桥面上,阳光倾泻而下,给行人勾勒出一圈温暖的轮廓。坎上、街沿、石级、房下,尽管支离破碎,仍热切感受这温和而微暖的阳光拥抱。
潆溪的街道,随形就势,有的顺坡而下,斜而逼仄,有的靠山而走,宽却不平,有的缘河而绕,随湾取势,总而言之,绝少平直、方正、宽容、大气,也许,这就是远离平坦辽廓的城中央的缘故。但是,这里的生活气息,却比北京上海、成都重庆的高门深院,更鲜活真实,更通俗易懂。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门面一律大开。超市里,明亮的灯光下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日用商品;百货店里,各种微生活的大小用具整齐排列。车载的小摊,行脚的挑担,则带着浓浓的市井气息,所有的内容,以蔬菜水果最为丰富。土豆一个个圆润饱满,表皮带着泥土的质朴;山药细长而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四季豆翠绿鲜嫩,像是等待着人们去采摘;小白菜水灵灵的,叶片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水果摊上,桔子金红,宛然一盏盏春节期间的殷红灯笼,广柑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的果香,苹果红彤彤的,寓示着平安和幸福,草莓娇艳欲滴,勾引着饕餮之徒的馋虫,只有身材魁梧的甘蔗,被高高地堆放在一旁,十分显眼。小贩们忙着要称,装袋,顾客不时捡选,给钱,忙忙碌碌之间,欢奏出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乐。
目光眺向远处,就能发现新趣。随着阳光的照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纷纷拥出家门,缓缓走上街道。他们的身影似缓坡决堤,逐渐漫溢四处,姿态各异。有的人悠闲地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双腿伸直,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抚摸;有的人靠在墙边,微微仰头,闭目养神,脸上写满了惬意;还有的人在晒坝相互依偎着,轻声闲聊着家常,那些琐碎的话语里,满是生活的烟火气。更有人坐在石磴上拿出手机,拨通远方亲人的电话,一句句问候,传递着跨越距离的温暖。
除了独处与小聚,最为热闹,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下象棋、打扑克、搓麻将的场景。下象棋的老叟,或站,或坐,在车马炮兵的世界里,此起彼伏地算计推演,吃子赢棋。打扑克则太婆大爷夹杂,悠闲自在,轻松愉快地甩着红桃方块,黑桃梅花。
最热闹的,当仁不让推麻将。走近任何一条街,耳闻目睹中,是数以百计的麻将桌,每一桌都被表情专注的翁妪包围着,坐在位子上的,仿佛神舟飞船的发令员,专注有加。围在四周的,里三层外三层,他们双手抱膀,眼睛紧紧地盯着牌局,宛若欣赏一场激烈的战斗。不论坐着还是站着的,大多是四五十、五六十、六七十、七八十岁的年纪,黑色、褐色、灰色、棕色、杂色的厚衣,在阳光的照耀下,个个返老还童,人人二瞳晶亮,显得格外精神,宛然有袪病延年之功效。他们一边熟练地摸着筒子、条子、万字、中发白,摆列为顺张,排列出清一色,一边有口无心地谈论着俄乌战事,美欧龃龉,巴以冲突,朝韩纠纷,那神情,仿佛纷纭的世界局势,就如自己手中的牌局,精准拿捏。坎上抱膀子的围观者,漫不经心地支招,你一言我一语,有时还会因为一张牌的打法,争论得面红耳赤,过不了三五两圈,又会籍着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哈哈大笑,湮灭怨绪。
这热闹的场景,当然比影院和戏台,来得真实,也比会场与讲堂,来得轻松,我发现,这也是一种美,一种质朴的生活美,或许宫观华堂,有阳春白雪,有高尚时髦,有尔虞我诈,这里却不折不扣,有下里巴人,有世象本真,有底层散逸。
再细心一点,还能发现,这貌似繁荣昌盛的局面,绝难看到小年轻的身影,即便花枝招展的丽人,仔细一瞧,也是鱼尾纹浮雕的半老徐娘,或是刻意装嫩的摩登老太。或许,这正暴露出一个时代转折的真命题,年轻人的娱乐方式,已经彻头彻尾地告别了传统的傻大黑粗,不再聚大众,喝大酒,划大拳,说大话,搓麻将,而是闭门谢客,紧偎电脑,捧着手机,刷着微信,嗨着网游。
太阳仍然软软地照在大地、城镇、郊野、河边、街巷、牌桌、人身……我看着,就迷糊了,神思出窍,想到了很多。
2012年,号称中国独立艺术批评第一人的安徽绩溪程美信,曾尖锐批评四川人的“二麻”,麻辣与麻将:“四川这个人口众多而地理偏僻的省份,人们好逸恶劳的习性堪称世界之最,故而落后与贫困就不足为奇。”引来了众多反击,评书散打艺人李伯清就回应:“朋友说,打麻将和吃麻辣是四川人的两大恶习。按此逻辑,是否可以理解为:打麻将的应该枪毙;吃火锅的应该判无期;河边晒太阳喝茶掏耳朵的应该切腹自杀;听凤凰传奇,跳坝坝舞的太婆最起码应该劳教?”当时就觉得我们四川人心胸不够敞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大个事嘛,现在看来,也是积重难返,尾大不掉啊。
由此继续遐思,得到不少感悟。
从社会现实来看,华夏已步入老龄社会,四川地区的老龄化也不例外。这些在街头忙着“边三万、嵌七筒”的老人,也是中国现当代社会变迁的见证者。在过去的岁月里,为着打倒蒋家王朝,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反右,文革,改革开放,为了家庭、子女、邻从、单位、集体、村社,含辛茹苦,辛勤付出,如今步入人生夕阳年华,欢聚一堂打打麻将,成为他们重要的娱乐方式。一方面,这是他们消磨时光的选择,在麻将的世界里,他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和社交圈子。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社会养老娱乐设施和活动的相对单一。对于老年人来说,麻将门槛较低,不需要太多的体力和技巧,几个人凑在一起就能玩,而且还能交流互动。但长此以往,这样单一的娱乐方式,不仅限制了老年人对多元生活体验的追求,也使得他们的社交圈局限在麻将桌周围,难以接触到更广阔更生动的世界。
从历史人文看,四川四围高耸,远离征战,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物产丰富、生活安逸、气氛悠闲的地方,源自明代的马吊,就在巴山蜀水间从无到有,潜滋暗长,生根发芽,逐渐成为了一种独特的休闲文化现象。彼时,人们在农闲之际消遣,一家人或者邻里之间围坐一桌,边打麻将边聊天,增进了感情,也传承了家族和邻里之间的情谊。随着时间的推移,欲望膨胀,麻将耍法不断发展,如今已经成为四川文化挥之不去的一部分,无论是华堂锦舍的城市宫阙,还是天宽地敞的乡村院坝,现代化的机麻与土掉渣的手搓麻将桌,随处可见,蓬勃发展。而一天三顿的过度沉迷,败家毁业的深重赌博,真是应了“每赌必输,输了又输,皆因额头有皱皱;一输就惨,惨上加惨,卖了家具当棚棚。”的魔咒,与麻将最初的文化内涵背道而驰。
从民族心理看,麻将作为一种多人参与的活动,让芸芸众生得到了平庸而世俗的社交满足。在没有时间界限的散漫牌局中,人们不仅可以杜绝比赛的压抑,享受竞技的乐趣,还能通过交流互动,获得情感的满足。天下四川人,以前喜欢划拳纵酒的高声武气,酣畅渲泄,现在,作为一种形式替代,这种心理需求在麻将氛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无论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无论单位同事,毛根同学,都异乎寻常地热情好客,喜欢热闹,好了,麻将桌就是他们交流情感、分享生活的重要场所,共享平台。然而,“少将中将不如麻将,南湖西湖最美我胡”的圈子,毕竟只在方寸之间,不是万水千山,如果过分沉湎和依赖,则如中邪嗜毒,慢慢上瘾,阻碍了四肢的伸缩跳跃,耳目的远观近听,头脑的神游八极,对身体是戕害,对精神是桎梏,对社交是锁闭,对生活是拘囿。
这样想着,阳光的温热,熨烫着脸,也烧灼了心,潆溪岸边的春景,四川社会的缩影,既有生活的温暖与美好,也多世象的观察与长考,还有民俗的忧思与担心。毕竟,人工智能时代已经来临,无论老幼,都有很多值得和适合琢磨的事儿,而不仅仅是束缚手脚的麻将。
二O二五年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