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三尖石是个天棒,走在兄弟们的前面,脚不粑来手不软,泰山崩塌不眨眼。长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吃铁吐火的粗人,哪晓得二两棉花一访,唉,竟然丁点也不夹舌头,嘴壳子利索得很哟,只要他摆龙门阵,那个展劲,硬是把大家伙的耳朵吹得来立起,不动。
“哥几个,你们看,这大清的江山,原来是我们汉人的。从周文周武,到南明朱帝,多少辈祖先,披荆斩棘才创立的,历尽艰辛才得来的。自那满清鞑子南来,惹了多少事端,害了多少百姓。他们御倭不敌,杀民无数,毫无王化,只配动粗。”这不,在快活林茶馆,他竟然津津有味地讲史。
“三尖石子,有这样的事哇?我们庄户人家,没听到说过有这么大的动静。”议论国政,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但三尖石子敢说,兄弟们就胆横了,怕他个鸟呢,再说,这里离清廷朝纲,隔起八帽子远,谁吃饱了,管这野闲。
“你们才不晓得,明成祖迁都北平府后,那个烟花三月的扬州城,就再也没有风光过了。清军入关,杀掠成性,根本不是人能想象的。”这一向时间,三尖石读了不少书,对河滩地栽秧子,河汊里扎猛子,河埠头交租子,河沟头捞鲹子,这些日常所见的生活事儿,已经看淡了。光搞这些眼前的营生,虽然也算正事,却只能哄肚子,没得大用。
自小,他就在清亮的眼睛里边看出来了,那些收谷船上胡乱插钎子的酷吏,那些一条街上凶蛮耍横的恶少,不是个别,已经在自己身边的旮旯,充斥着,塞满了。他们都只是小角色呢。人啊,只有眼睛看得远,心里所想的,才能高阔。简帛碑碣上的记载,除了祖先们的勤劳的双手,忙碌的双脚,就是滴血的心,抗争的命,就是惊天动地的壮举,反清复明的悲歌。
好些天的时间里,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看历史看得鬼火头上冒,怒火胸中烧。但是,光有个人的愤懑,能干啥子啊。他憋得难受,忍不住了,就是要向人倾诉,就要发泄出来。于是打定主意,跟兄弟伙说,跟老乡们说,引起他们的同感,引发他们的共鸣,只要大家有一样的心思,就有一样的想法,一样的仇恨,一样的奋争。
高兴的事能聚会人心,共图一乐,但伤心的愤却更催人眼泪,博得同情。茶馆里先前的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此刻都安静下来,静听这个莽大汉儿讲先贤,讲祖宗,讲明亡,讲汉血。
“这才好多年嘛,比我们对河的温永盛烧坊的时间都晚。”三尖石清清喉咙,“温永盛烧坊三百三十多年了,这事才二百六十来年,要是让老辈人来说回忆,跨了好几代,估计我们是听不明白了。但是,古往今来,泱泱华夏,总有些笔杆子,手抄墨印,给我们留下了活灵活现的文字,还原曾经沧海的旧史,不管他满清的文字狱有多深,有多宽,有多狠,杀了好多头,焚了好多书,禁了好多事,但备不住中华疆域大,范围宽,隔得杳,甚至会流传到域外,不同途径,有意无心,总会流传下来,让人看到,让人记取,让人再传扬开去。”
咂了一口老鹰茶,三尖石脸色凝重起来,“南明弘光元年,也就是1645年,几路清兵在多铎的统领之下,以十万之众,分成几拨,从安徽亳州,江苏徐州,杀向东南。那阵仗,千军万马,铁盔铁甲,铁蹄横扫,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神侃,那个架势,跟我们站在涨水的长江边上观急流,看洪涌,一点不差。可惜我们这些汉军啊,平时间骄横跋扈,只会欺压百姓,鱼肉乡民,根本架不住马上军队的长枪大刀,一个二个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一城两城望风披靡,转眼易帜。徐州被破,亳州被陷,盱眙被占,淮安被端,泗水被攻,你们说,这些当兵吃粮的,做的叫他妈什么事儿。想当初,那些穿金戴银的猢狲,狐假虎威的鹰犬,削尖脑袋往上爬,在上司面前,把胸口拍得叮叮当当,要誓死效忠南明王朝,车过背去,脸就抹到荷包里边揣起,就不孝爹娘,缴械投降,人啊,还不如经风淋雨的枯树,要披一张皮嘛。有些猪狗不如的坏种,像明将许定国那些人,摇身一变,竟然成为清廷的马前卒,带领多铎的大路军马,过淮河,走旱路,长驱直入,急匆匆来攻扬州。可惜呀,曾经在华夏大地,不,在世界各地风光无限的一座名城,扬州就这样被清廷的水陆各军,团团包围,危在旦夕。”
大家听得汗毛直立,太凶险了嘛。
三尖石摇了摇头,接续道,“说来也怪,他们遇到了史可法,一个骨头梆硬的铁脑壳,一个民族气节的明守将。清兵里边,自来都瞧不起汉人,都在踏屑中原无男儿。但是,满清鞑子哪儿晓得,中华自古有节操。都晓得三国刘备,为了抗曹,他据守成都,派张飞来重庆扩充地盘儿,张三爷板斧甩得圆范哟,呼呼咋咋,风风火火,很快就活捉了巴郡太守严颜。这个阆州太守,估到严颜认栽,要他投降。但是严公脑壳昂起,根本不服,对着黑脸,一字一句,如吐铁钉: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投降将军。你们看看,这就是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腰板,我们的脊梁,我们的精神。”
众人的耳朵,立起就没放下,眼睛直楞楞盯着他,没有移开,没有几人记得自己手上,还举着茶碗,茶碗里边还有茶汤,茶汤早已慢慢流出来。
“史可法大家晓得不,那可是在明史上占一大页的英雄,因为他,明史才有可歌可泣的坚强,才有宁死不屈的气节。”
“三尖石,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有那么可怕吗?”一个满脸横肉的莽娃儿,没信这些危言耸听,挑战三尖石的投入。
“我们这地方的人,还说是江边生,江边长,可从来不动脑壳想,是不是有点傻呢?你们说说看,这江水打哪儿来,不晓得,又向哪儿去,还是不清楚。是,不怪大家,可大家也该好生想一想,多转几个弯儿,还是弄得醒豁的。那上边,可是千年的积雪,万年的岩浸,才有一股一股的涓涓流水,汇成溪沟瀑流,朝这儿奔来。往下走,那可是激荡的峡江,宽广的海洋,这里边有多少泉水叮咚,山溪汹涌,河湾湍急,湖泽渊深。我们天天在水里做的,就是坐对河船,游牛滚凼,哪见过大世面嘛。还好,先人板板些晓得历史是血写的,一笔一笔地写,给我们写了书,立了传,留下说得像不敢犟的信史,不由得你娃不深信。”
“那你说清兵究竟如何凶。”
“清人南进,那是大兵压境,其他地方,纷纷溃败,独有这扬州城,成了多铎亲王的挡路茬。啥子原因,遇到这个从白洋淀失守,退御下来的史督镇,史督镇可有来头,入阁南明王朝的大学士,饱读诗书,知晓兵法,熟悉维扬,布置了四门守备,排列了三筒枪阵,密集了弓箭手阵,安排合理,梯次严密。他还请来那个专门研究机械构造的陈于阶,替他制造新式的葡萄牙重炮。这个人既是徐光启的外甥,又是徐光启的学生,曾经在天主教堂的铸坊里学过这种技术,既通晓天文,又精于城防。这样,史阁部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武装了炮队。在多铎一开始的攻城战中,史将军架的外国重炮,掌握了主动权。只要多铎的士兵进到重炮射程内,肯定被杀死杀伤。
照理说,想方设法周全这些,也就算对得起孙子兵法,诸葛运筹了,应该有胜算了。哪曾料想到啊,他这番也是棋逢对手,虎遇恶狼,刽子手多铎,也不是个憨憨。这个努尔哈赤的亲儿子,多尔衮的胞弟,战功彪炳的十王,久经沙场,生死喋血,也懂得行军用兵之道。而且挥兵南指,铁蹄驱驰,麾下也有拜尹图、图赖、阿山等一众能征善战的骁将,各守一隅,包裹全城。他还有大队趾高气扬的兵马,数十倍于扬州守军,而且武器精良,杀气腾腾。等到他的重炮配齐了,才不慌不忙地指挥自己的炮队,端端只向城墙的西北角轰击,他也深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按说,头前是史阁部的主动,既有重炮居高临下控制,又有三筒枪射击,清后是靠不拢的。那晓得这个专打西北角,就算扬州军都围上来,你也摆不开噻,更莫说四门攻城部队虎视眈眈。哦嗬, 清步兵一涌而上,在大炮的火力下,直冲到城墙根底下。就算史阁部的弓箭手不歇气,你也阻止不住他人多。多铎不惜代价要夺取这个突破口,一个清兵倒在箭下,另一个又填补上来。真他娘的惨哟,一眨眼,尸体就堆成山,那后面的清兵,根本不需要梯子,就爬上城墙了,还不要说城墙早就轰缺了。”
“天啊,这仗打得,太血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轻轻放下茶碗,摇了摇头。
“谁说不是呢,一开始史阁部那么严整,安排得停停当当,至少能抵抗一段时间嘛,下面的兵士抽起,城内的百姓扎起,城在人在,城不在老百姓也要在,那种大义凛然,气贯长虹,确实能影响到大家,众志成城,固若金汤。可一旦缺口溃开,强兵压上,就土崩瓦解,不听指挥了。结果只有一个下场,败。”
“打仗自然有胜负,这好奇怪嘛。”莽娃儿刚才挨了三尖石的训,这下不以为意,要找补回来。
“说你笨,你还爱展牙巴劲。打仗输赢不稀奇,稀奇的是战斗结束后,清兵烧杀掳掠,惨无人道。你是没看过哟,要是看了,你娃三天天夜,连饭都吞不下,眼睛都不眨,要睡着了,肯定恶梦起串串,信不信。”三尖石不是爱激动的人,但这一火真的把他惹毛了,像莽娃儿这样的宝器,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真要活在那年月,咋个洗白的都不晓得。
“有好吓人嘛?”
“败了的扬州,四门洞开,汉人的苦难临头了。从那年四月二十五开始,连到十天,进城的满清鞑子,那是逢人就砍,直到杀绝。没见到人不要紧,见到房子就烧,总要把你给烧出来,你哪儿去躲去藏嘛。”
三尖石声音有些压抑了,“有个叫王秀楚的,曾任史可法的幕僚,亲身经历了这一遭,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写成了《扬州十日记》。这本书不长,可读起来费劲,你会肝肠寸断,欲哭无泪!后人把这本书和《尚书》、《左氏春秋》、《山海经》、《史记》、《汉书》、《水经》、《大唐西域记》、《资治通鉴》、《百夷传》并列,称为史地十大奇书。这个扬州十日大屠杀,一字一句地描写了清兵杀人如麻,流血有声的场面,你说你看了会不会毛骨悚然。”
“从四月二十五日到五月五日,王秀楚一开始也躲在家。但是城破之后,守军板梯子,爬房顶,前堵后拥,梯断桥垮,人就像叶子一样摔下,十个有九个没得活。没断气的,清后的刀枪上来,结果生命。看到这个阵仗,只有跑出家,远远的,可惜哪能远呢,一城四门守着,赶紧跟到成千上万的百姓,跪迎气势汹汹的金戈铁马。但是清兵并不领情,除了搜刮金银财宝,就是奸淫掳掠妇女。凡是没钱的,杀,凡是不从的,杀,你只有再跑,可是,一个封闭包围的城垣,你能跑到哪儿,哪儿是尽头啊?上房梁,屋顶,不行;挤夹壁,床下,不行;钻瓦瓮,木柜,不行;潜草垛,柴堆,不行;王秀梦感觉自己百无聊赖,生不如死,和所有的扬州遭难的老老少少一样,被清兵左一路右一路地追杀着。清兵在屁股后面追,他一个文弱书生在前面跑,一会儿爬上墙,一会儿又撵下街,好不容易转进巷,绕进屋,前面还是清兵。赶紧又折回来,但是回不去了,后面也是追击的清兵。不管了,不顾了,横竖是一死,他往地上一滚,滚进清兵的驼马丛中,里边那个脏臭,你我大家都想得到。可他哪还管啥子臭哦,能保住命,就拼命往驼和马的肚子底下钻,还得用骆驼屎,马屎来糊脸,让别个分辨不出来,不得碰到这些高大笨重的畜牲,被它们踩着可能要了命,把它们整叫唤了,招来清兵,更是必死。叭着,匍匐着,小心翼翼前进,全神贯注爬行。过了好一阵,外边没有动静了,他才敢吐出一口气,终于把清兵甩脱了。好不容易挤进厨房,想混进去稍微休息一下,不得行,那些逃难的厨师,一开始还客客气气,说清廷凶得很,惹不起,看到这个一身稀脏的家伙硬要躲进来,也打死不干。是啊,为了自保,他们哪还顾啥子乡里乡亲,人都是这样的,在危险关头能让人的,肯定是神仙圣贤。无奈之下,他只好潜行到后门,扳了半天长钉和木楔,打不开清兵封锁的大门,又回到又脏又臭的马厩,躲开四面的清兵,折进清兵的卧房,爬到悬吊吊的横梁之上,这才稳下心来。这个地方要稳当点儿,上有黑瓦遮天,下是席苫盖顶,中空漆黑,啥子都看不到,黑就黑,暂时能保命,还将就可以喘匀一口气。但也没清静哟,清兵疯了一样,每个进来的兵,为防偷袭,为了榨钱,也要撩起长矛,上搠一通,直到确定没搞头了,才罢手。”
三尖石中了魔一般,也跟王秀楚一样,筋疲力尽了,旁边的兄弟给他递了块热帕子,开了一通汗,然后端过茶碗,让他整一口。
“你说这个时候,他可以放松一下不?按说,已经在地狱周游了一圈,啥子都放下了。可是不得行,就在房子下边的空坝里,他的二哥正苦苦哀求清兵,饶命不死。人啊,不到万不得已,哪会放下脸面,放下虚荣,向耀武扬威的兵哥哀叫,求饶,你能想得到这个地步,他二哥遭受的耻辱吗?岂止耻辱,更有性命!但他听到的除了哀号声,就是刀劈声,然后是死一般的安静。他的弟娃儿也是哀求,终究没得到清兵丁点的仁义,善心,只有刀兵,杀戮。天啊,一样的劈杀,一样的死去,一样的安静。那种亲耳听到骨肉至亲的死灭,那种撕心裂肺的神经撞击,把刚刚逃脱出来稍有的静气,一火色就冲走了。他恨不能跳下去,冲进去,救出来,但他能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了又能咋个嘛。只有在内心里,油煎火烤,痛不欲生。这个时候的他,神已离舍,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谁了。看看你们一个二个,可以无事包经吹壳子,优哉游哉摆闲篇,这是怎样的天地之别哦。”
这一声,说得大家悄莫声气,他却没从悲伤中走出来。
“天黑的时候,他又爬下横梁去找婆娘娃儿,又躲进坟后头,棺材边,古瓦荒砖,腐草烂泥,藏身是好地方,但耳根却不清静,杀人的刀枪声,乞命的求饶声,伤痛的叫唤声,哭死的悲泣声,到处都是,或快或慢,或长或短,简直就是阴曹地府的煞哟。他的娃儿小,太困了,放在在棺材上,盖点苇草就睡着了。饿醒了,找块瓦片舀点阴沟水,润下喉咙,又睡了。这里躲久了,清兵照样还来搜,见没人影,先是声色俱厉的吓一回,再伸出长矛乱捅一阵,好多漏网之鱼就这样被挖出来,有钱交钱,然后杀掉,没钱好办,立即杀掉。尽管挨了好多扎刺,他两口子终于熬过来。但他们实在忍受不了,摸黑回到家,找根绫子往梁上一绑,准备双双自缢,可惜老天不收,绳子断了。人还没站起来,清兵又搜过来了。赶紧爬过门洞,到一个草垛子边,钻都钻不进去,里面藏满了人。挤,终于挤进去了,清兵的长枪,眨眼就来一阵乱刺,又扎出一些人来,有钱的缴钱,没钱的先完,当成活靶子捅了。就在草垛要塌,两口子将被刺着的时候,清兵一溜烟跑开了。他们大难不死,只好又跑到女人堆的柴屋头,每个女的身上涂着血污,煤炭塞进头发,花脸黑面,像个鬼样,根本认不出有个人样,只有听声音,才搞得清楚是谁。女人们都平卧在柴上边,他是个男人,只好趴在最底下,出不了气,老婆弯根竹管给他,衔在嘴上,才吐得出一口气来。就这样,压得密密麻麻的一群女人,仍然止不住地在颤抖,外边是清兵在杀男人,奸女人,捅小孩,劈老人,等到这些女人爬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汗湿了,跟在泥水里泡过的,差不多。”
“没有人的时候,他们悄悄挤出来,只见乱尸堆积如山,污血汇流成渠,远处还有清兵在搜寻,稀稀拉拉的难民在乱跑。溜到城墙上一看,那剩下的老弱病残,跟着前边的人,偷偷顺着绑绳往城外爬去,原来以为会摔坏,很危险,结果尸体快码上城墙顶了,下边的护城河已经填满了。下去的人没捡到便宜,那些扬州城逃出去的散兵游勇,还有那些地痞无赖在等着,他们不敢跟清兵较劲,却在这些跳墙逃命的苦难人身上,再插一刀,比清兵还恶毒啊,但是你一群周身是伤的老朽们,能咋样呢?只好任人宰割,苟且偷生。”
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声气,三尖石几乎在哭着讲述,“这个王秀楚,不晓得忍受了多大的磨难,苟活下来,因为城墙不能久留,他又和老婆一道,缩回草垛,但是,大家都来躲的时候,清兵又来扎,来刺了,他们宁肯一把火烧了,也不让这些汉人有藏身之处。看看四面,所有的房,草,棺,木,都燃起来了,火光冲天,噼啪溅响,狂风怒号,阴气十足。无处躲逃啊,跟过街老鼠一样,想想那滋味,多么难受啊。他又慢慢爬进那尸体堆里,这里,不管他是阴间,还是阳世,看来还安静些,有可能存活下来。他看着那乱窜的火焰,仿佛夜叉鬼母,在驱赶,在追撵,早把他吓晕过去,跟装死差不多。”
“哎呀,我都不敢再往下讲了,你们听得都难过,我讲得更心酸,如果你们真敢看,去我那儿,有书,总之,这个王秀楚,算是那八十万冤魂中的幸运儿,虽然历经九死,终于还是活转来了。他的血性,良知,和他眼睁睁诀别的亲人,死别的同乡,催着他把这件惨绝人寰的杀戮,原原本本告诉我们。二百多年过去了,你们可以不信,但其他人的记录,可以作为旁证,印证这个事。大名鼎鼎的黄宗羲,写了一首《卓烈妇》,兵戈南下日为昏,匪石寒松聚一门。痛杀怀中三岁子,也随阿母作忠魂。还有一个与王秀楚同时代的诗人吴嘉纪,他的《挽饶母》诗也载,忆惜荒城破,白刃散如雨。杀人十昼夜,尸积不可数。唉,我简直说不下去了。”
茶馆里沉寂下来,仿佛深夜的静。接着就听到叹息声,啜泣声,老老少少都为扬州人所遭遇的经历伤感,就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娃儿,也有血腥的历史面前,垂下了肉头,使劲儿地摇着,连连发声,“唉,唉,唉!”
忽然有人问三尖石,“三尖石,哪个组织大家抗争的铁脑壳呢?他不是英雄吗,他咋个了?”
三尖石望着大家,大家的眼睛是企盼的目光。他的语气由悲而愤。
“是啊,西北角的城一破,史可法将军就想到南门,冲出去,再迂回杀回马枪。可惜多铎的军马,已经围成了铁桶阵。最终,他被生擒,押解到多铎帐下。豫王晓得史可法的厉害,对震慑汉人,管用得很,于是客客气气地劝他,说,我先前就请过你,你呢,弄死不答应,现在,你的忠义也有了,可以帮我收拾江南了吧。史将军好强烈的人哟,说,我来就是求一死,其他啥子都莫跟我吹。多铎又开异他,你看别个洪承畴,不跟你一样是明朝重臣吗,人家识时务,现在不照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宝贵风光得很哟。哪曾想史阁部怒目圆睁,你说他这种人,受了先帝的隆恩,却干出这种天理人伦都不容的变节来,是个真叛贼啊,我哪会学他!结果,爱惜人才的多铎豫亲王,反复劝了三天,使尽各种手段,没打动铮铮铁骨,只好当众把他杀了,以儆效尤。”
杀是杀了,汉人和清兵的仇,却永远也化不开了。
三尖石讲这些,不是提醒大家认清清廷的面目吗?
这以后,他又在茶馆里讲了更加令人发指的清廷罪恶……
二○○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