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人越聚越多,连过路卖菜的农二哥,都不嫌背篼挑担儿碍事,放下买卖围拢来,听上两段感兴趣的。那些醒二豁三的杂皮,也乱窜乱拱,无心或者有意地添油加醋,引得官府的兵来。兵还没拢,有就有人给三尖石嘘口信,三尖石赶紧换地头,移到云滩乡场上来了。
“这些年生,满人掌国的结果,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军中黑暗,哪有天日,世道混乱,怎能安生。正所谓,公事上宣下,国皆民,民皆兵,兵皆匪,匪拉肥猪,肥猪越拉越稀,作恶有报,乌江且看楚项羽;军界武压文,虎欺犬,犬欺猫,猫欺鼠,鼠钻牛角,牛角愈钻愈紧,相逼太甚,白日闯着周穆公。”
“哟,三尖石好久拽起文词儿来了?”大家一阵哄笑,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也会绣花的工夫,硬是看了几天周文周武,就变得内秀了呢。
“不要这些那些,泸州纳溪。你几个好生想一盘,这偌大一个中国,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是,是,三尖石说得像,我看哪个还敢犟。只是你只提了文词,能不能给大家伙说细一点。”年纪稍长的黑牯牛,正古作经说道。
“清廷欺压百姓凶,鱼肉我辈狠,啥子花样就翻出来,生怕我们能喘口匀净的气。但是,对洋人的长枪大炮,就傻眼发呆了,拉稀摆带了,屁滚尿流了,这才几十年哟,两次鸦战,一打输,二打败,大把银圆送老外,这哪是他们的钱嘛,这是你,我,全中国人的血汗啊。香港岛割出去了,澳门岛不存在了。”
“狗日的清狗,真可恶,难道就没有汉人出来替我们出口气吗?”
“有是有,就这场鸦片战前,出了个有脾气,有血性的林则徐,心系社稷,嫉恶如仇,根本就不怕洋人的勾当,见烟就烧,逢奸就捉,除恶务尽,举国欢腾。他可有头脑有招数,清楚禁烟不可能轻而易举,晓得自扎篱笆,走到哪里都高宣五不:不准大办酒席;不准馈赠礼物;不准惊动百姓;不准送钱给随从人员;不住豪华房子。还让生员些“观风试”答题,每张正卷里面,夹一纸条,必须写出鸦片走私的情况,提供禁烟的方法,都不准具名。嘿嘿,那回禁烟,立竿见影,事半功倍。可惜了,这么个好人,皇帝老儿要弄他,鸦片战打败,板子打在他身上,革去四品官职,充军伊犁。你说他人品怎样,就这个样子了,还在新疆那儿修坎儿井,搞屯田,整得大家年年有收,丰衣足食。”
“可惜这种人少啊。”
“哪儿少呢,你看,清廷丢人现眼到家了,但民间力量在雄起,五十多年前,洪秀全发动金田起义,建太平天国,颁布《天朝田亩制度》,打出凡天下田亦天下人同耕的旗号,把田按产量多寡分为九等。只要是天国的人,分田照人口,不论男妇。人多则分多,人寡便分寡。好田丑田兼搭着分,好丑各一半。这日子难道过不得吗?”
“当然安逸哦,这位豪杰真讲究。”
“可清廷会容得下他吗?清兵大军南指,加上天国内讧,很快就成过去了。官府继而加倍压榨我等,大家日子过得怎样,不清楚哇?可是对待外侮,是什么样,大家就不定晓得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虎门条约、望厦条约、黄埔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瑷珲条约、马关条约、辛丑条约……哎呀,引来了一群又一群豺狼虎豹,英国人来了,法国人来了,美国人来了,德国人来了,俄国人来了,奥匈帝国来了,意大利来了,甚至连小日本也来了,这些东西,有一个是好种吗?有一个为咱们好吗?单就小日本,就强占了我们的台湾澎湖,你们说这样的清廷,还是他妈的什么政府?”
“混账官府,官逼民反。只晓得收我们的租,苛我们的税,到头来自己挥霍无度,还拱手送给洋人,哪有这本书卖哟。老百姓的日子,不反待如何哟。”几个年轻的后生,听得怒气冲冲,咬牙切齿,脸红筋涨。
“光凭三尖石一个人展牙巴劲,你们耳朵就竖了,他可以把啥子事情都吹成一朵花,你几个二楞子,捞到半头就开跑,信不信他把你娃娃卖了,你还帮到他数钱。”一个瘦长子,从他们的怒气中站出来,不咸不淡地洗刷着,完全是一副清醒冷静的样子。他可是每一场都跟在三尖石屁股后边,听全了的。
“这位朋友,你说的好像在理呢,那我倒要请教一下,鸦片战争一打完,中国输银子没,割港九没?”
“那是朝廷的事,你我几爷子,生在川南,长在江边,隔他娘的北京城,十万八千里,未必然还管得到那么宽吗?你又不是较场坝的土地。”
“你是管不到,我也管不到,凡是吃升升米,烧把把柴的,都不管,就让金銮殿上那几娘母,儿皇帝胡来,日削月割,以趋于亡,到头来,我看你端个刀头都找不到庙门敬,你信不信。”三尖石下细地看了一下这个瘦长子,从他的高矮胖瘦掉梢眉中,似乎发现了什么。
“我怕他个铲铲,我有亲戚在衙门,就算这茶馆里头的人全饿死了,要带歇到我这儿来,也还隔着好几层呢。”说着,他拍了拍干瘪的腰身,可惜太瘦了,不巴肉。不但不巴肉,而且长衫子上硬硬的,拱出来一砣,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几个身边的年轻伙子,眼疾手快把他按倒,压下,摁住,撩开长衫子,嗬,好一把锋利的手插子,收缴!
“说,你龟儿子是干啥子的。”年轻人发现了手插子,就摁得更紧了,生怕他跳起来,溅起大家一身血。按住他的头,贴在桌面上,扳着他的手,反叠颈项上。那个紧绷,一眨眼的工夫,瘦长子的汗水就像榨油一样,从脸上额头浸出来。
全身动弹不得,只有嘴皮是活动的,脸红筋涨的瘦长子吐出几个字,“放开,放开,我招。”
原来,这是官家派来跟梢的探子,因为生脸蛋子,大家并没有防备。自从在西爻市的陆羽茶馆里聚多了人以后,人们都来喝茶听书。平常间谁也没在意,但三尖石的书吸引了来来往往的各色人,官丁多少听到了风声,赶紧报告把总,把总觉得事情大了,飞报府尹。这个从京城外放来的杨府尹,本来就过惯了高高在上的日子,这些事情哪会放在心上,吹玄龙门阵又不是新鲜事,书讲得好无非多卖几碗茶钱而已。时间久了,密报接二连三,扰了他老人家的清梦兴致,“妈哟,打盘大贰都不清净,好大个事嘛,搅得老子光输银圆,你们动下脑壳,派两个虾子去盯到不就行了吗?”
“好,好,好,我亲自去。”把总虽然牛鼻哄哄惯了,在上司面前,还是想表功,挣个脸面光生。
“你个龟儿子,不开窍吗啷个,还是装起二百钱数不清哟。”杨府尹脸一下就马起了,怪不得这群废物光扫老子的兴哟。
“大人,又咋个了嘛?”
“你一张老脸,整天在街面上吃拿卡要,胡作非为,皮都搅肇完了,哪个认不到你,哪个不怕你,派个生瓜蛋子,那些傻货才没有顾忌,我们才收得到真情报,枉自你龟儿子当了那么久的兵!”虽然训斥着,杨府尹也得靠这群废物给自己撑门面,走到哪里可以呼风唤雨,提劲打靶,这样吼一通,那个龟儿子还觉得亲切呢,你跟他耍心眼儿,他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教导得是,下官马上找个新入行的去,如果得行,悄悄把说书的收拾了。”
“我管不着,反正不要闹出大事,免得省城那些大人物反感。这个事你好生抠下脑壳,办伸展了。”他在心头说,狗东西,芝麻大点的事,都要老子操心,硬是锅巴皮做灯影子——焦人哦。
于是,这个才从叙府边界上出来混的瘦长子宝器,有幸摊上了这个美差,百事不照,就是每天穿一身便服,揣几个银子,慢悠悠晃到陆羽茶馆,来喝下关沱茶,来听唐三千宋八百。日子久了,也听到了三尖石的一回回激动。
从扬州十日的后半截,他开始全盘地听了几段,后边的嘉定三屠,太平天国,捻党起事,义和团造反,就听得全须全尾的了。按说,这可都是些杀头的罪名啊,但是,围拢的人多,一个二个竖起耳朵听,入神了,不动了,他那个干虚身材,根本就靠不近,贴不拢,更别指望腾出手来比划动作。再说了,三尖石说的这些,把总训话的时候,也说了个大概齐,自己也明白,朝廷确实杀人如麻,镇压了扬州的百姓,屠杀了嘉定的群众,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根长辫子,是祖宗的骨血,父母的精髓,说剪就剪,老子都转不过弯来,还不要说那些穷骨头们。但是,三尖石这个东西,也太大胆了,太直接了,龙门阵悄悄摆嘛,格老子大十字摔筋头——正南其北,月亮坝耍弯刀——明砍,要得个啥子嘛。那不惊动官府,官府不收拾你,不收拾你派我来干啥子?我来干啥子呢,这么多宝器,就像图锅巴吃一样,围到三尖石团团转,我哪儿下得了手呢?下不了手,交不到差,老子总要冒几句皮皮噻,没想到,你们出手那么重,差点就把老子给废了。
“松开,他讲的可以相信。”三尖石说,“不管朝廷不是百姓的,家国却是祖宗留下来的,你认不认?”
“认。”
“祖宗好不容易才打下江山,辛辛苦苦经营上千年,才有这个样子,传到我们这一代,能不能随随便便拱手送人?”
“不能。”
“那不就结了,你觉得我说的是乱吹还是有理?”
“有理。”这个生脸蛋子,虽然领了命,但架不住这些道理明摆着,也不是四季豆不进油盐,再说了,那满清鞑子的酷刑,是个人都受不起,硬是把人往死里整的。现在既然已经被三尖石这拨人识破了,干脆明明白白地听,听一截算一截,选点回去应付就是了。
“好,不为难你,爱听,你就乖觉点,你也可以回去告诉你的政府。不爱听,你就趁早滚,免得在这儿胀眼睛。”
三尖石说得在理,要依得年轻兄弟伙的,那早就是皮砣子、旋飞脚伺候他了,就算回去报告,也是歪脚裂手的了。还不见得好久走得回屋。
“兄弟伙,我们不能光听清廷的暴行,那样我们就会绝望,实际上,还是有清醒的汉人,在大声疾呼,在警醒大家,你们想不想听?”
“想,三尖石,你讲细一点嘛,我们回去好回味一下,免得想半天都整不明白。”看着大家老实巴交的样子,三尖石真的觉得没有白说,起码大家愿意听,愿意想,看清清廷的真实面目。于是,呷了一口苦味浓厚的下关沱茶,继续摆。
“湖南有个村塾先生,叫陈善,一辈子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教的都是孝亲事国,仁义道德,忠厚千秋,嫉恶如仇,又和善,又亲切,远方四邻都愿意把娃儿送给他教。他自己也教子有方,儿子陈天华,就跟我们这些人差不多大,但是少小就明事理,经常从古书中,从事实中,找出问题来分析,那个透彻哟,深刻哟,不是一般人的眼水。辛丑条约签订后,他发觉天都塌下来了,指望腐朽的清廷,没有望哦。但是,自己一介书生,手无寸铁,无法去抵御外侮,啷个办?正当他愁眉不展的时候,忽然听说清国留学的名额,湖南也有,于是他发誓,要为中国人的民族自强,做点什么。他找亲爹,也找亲戚,还有好心人,积攒盘缠,东渡扶桑,寻找救国之路。嘿,你还别说,他这样敢想敢干,还真就有人帮他,乡村四邻,有钱的出钱,有财的资财,他自己养足精神,赶到北京,参加了官费留学生的考试。你想他那么聪明的娃儿,多么渴望,多么上心,该记的,不该记的,硬是发了疯一样的记背,功夫不负有心人嘛,最后真就遂了愿了,考上了,留学了。到了日本,他可没闲着,遍览群书,透观时事,写了好多慷慨激昂的雄文,来揭露洋人的可恨,宣传革命的可贵。单听这些文章的名字,你都感觉得到,《警世钟》《猛回头》《狮子吼》,哪一篇不是吃铁吐火的,哪一篇不是惊天动地的,哪里有什么花前月下,哪里有什么莺歌燕舞?”
“三尖石,你说的这个陈天华,是啷个说的,对我们有什么说法?”几个猴急的年轻人完全被感染了,觉得中国的事情,真还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有些东西,确实需要我们大家一起担,一起扛,抱团做事,不然,哪一个人就把天下大事搞定了,即便他是圣人,也玄得很。何况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肉身呢。
“是啊,我就讲这里来了,他在前几年的《警世钟》里头,用通俗的话招呼我们呢。”
“哟,招呼我们呢,咋说的。”
“他一开头就是诗呢:
长梦千年何日醒,
睡乡谁遣警钟鸣?
腥风血雨难为我,
好个江山忍送人!
万丈风潮大逼人,
腥膻满地血如糜;
一腔无限同舟痛,
献与同胞侧耳听。
这种诗,七言八句,见得多嘛,听得懂不?需要我们翻译一下不?你看,这个急性子,跟你我有啥子差别,当国已不国的时候,他多么悲愤,多么激昂。”
“三尖石,你说他用大白话,这还是诗啊。要抠下脑壳才搞得醒豁。”
“有更直接的,你看他说,哎呀!哎呀!来了!来了!甚么来了?洋人来了!洋人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贵的、贱的、富的、贫的、做官的、读书的、做买卖的、做手艺的各项人等,从今以后,都是那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锅子里的鱼肉,由他要杀就杀,要煮就煮,不能走动半分。唉!这是我们大家的死日到了!兄弟伙,这下你能感觉到啥子叫直白了吧。”
“天啊,死日到了,我们哪有活路?”
“他还写得有哟,苦呀!苦呀!苦呀!我们同胞辛苦所积的银钱产业,一齐要被洋人夺去;我们同胞恩爱的妻儿老小,活活要被洋人拆散;男男女女们,父子兄弟们,夫妻儿女们,都要受那洋人的斩杀奸淫。我们同胞的生路,将从此停止;我们同胞的后代,将永远断绝。枪林炮雨,是我们同胞的送终场;黑牢暗狱,是我们同胞的安身所。大好江山,变做了犬羊的世界;神明贵种,沦落为最下的奴才。唉!好不伤心呀!你们说,他说的是不是事实,说得深不深透,我们的处境危不危险?”
“我们整天吃饱了球事没得,除了马吊麻将,就是大贰长牌,你看这些想精想怪的,忧国忧民的,想得好深沉哟,硬是这个事哟。”恍然大悟了一长串,大家都深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听,他说的,恨呀!恨呀!恨呀!恨的是满洲政府不早变法。你看洋人这么样强,这么样富,难道生来就是这么样吗?他们都是从近二百年来做出来的。莫讲欧美各国,于今单说那日本国,三十年前,没一事不和中国一样。自从明治初年变法以来,那国势就蒸蒸日上起来了;到了于今,不但没有瓜分之祸,并且还要来瓜分我中国哩!论他的土地人口,不及中国十份之一,就因为能够变法,尚能如此强雄。倘若中国也和日本一样变起法来,莫说是小小日本不足道,就是那英、俄、美、德各大国恐怕也要推中国做盟主了。可恨满洲政府抱定一个汉人强,满人亡的宗旨,死死不肯变法,到了戊戌年,才有新机,又把新政推翻,把那些维新的志士杀的杀,逐的逐,只要保全他满人的势力,全不管汉人的死活。及到庚子年闹出了弥天的大祸,才晓得一味守旧万万不可,稍稍行了些皮毛新政。其实何曾行过,不过借此掩饰国民的耳目,讨讨洋人的喜欢罢了;不但没有放了一线光明的,那黑暗反倒加了几倍。到了今日,中国的病,遂成了不治之症。我汉人本有做世界主人的势力,活活被满洲残害,弄到这步田地,亡国灭种,就在眼前,你道可恨不可恨呢?恨的是曾国藩,只晓得替满人杀同胞,不晓得替中国争权利。当初曾国藩做翰林的时候,曾上过摺子,说把诗赋小楷取士不合道理,到了后来出将入相的时候,倒一句都不敢说了。兄弟们,你们听听,陈天华那个脑壳,好灵光,好清醒,好通透,好硬扎,把清廷的旮旮旯旯,渣渣秕秕,理得一清二楚,抖得一干二净,让我们睁眼瞎们,看得明明白白,想得真真切切。”
此时此刻,三尖石的脸上,已经沐浴着一种光,投入的光,仿佛夕阳西下时,河面上的金辉。哦,是因为找到了知音,他的满足在浸透之后,浮泛出来,就像惠风吹拂的原野,熨贴,舒坦。大家也都感觉到,这跟小时候在中码头听的那些书,完全不一样,这个要板正得多,严肃得多,惊心得多,可怕得多,狗日的清廷,原来憋着那么臭的屁,裹着这么毒的坏。还是三尖石聪明啊,肚子里有货呢,把陈天华的东西,讲得那样通俗。
“不单是这些哦,他还教了我们方法的,他说了十个须知,为了救咱们的国,他把肠肠肚肚都翻出来了,恳切地告诫大家,要明十个须知。哪十个须知呢?大家听清楚哈。
第一须知这瓜分之祸,不但是亡国罢了,一定还要灭种。
第二须知各国就是瓜分了中国之后,必定仍旧留着满洲政府压制汉人。
第三须知事到今日,断不能再讲预备救国了,只有死死苦战,才能救得中国。
第四须知这时多死几人,以后方能多救几人。
第五须知种族二字,最要认得明白,分得清楚。
第六须知国家是人人有份的,万不可丝毫不管,随他怎样的。
第七须知要拒外人,须要先学外人的长处。
第八须知要想自强,当先去掉自己的短处。
第九须知必定用文明排外,不可用野蛮排外。
第十须知这排外事业,无有了时。
各位好生想想看,如果说亡国还扯不上自己,是大家的事,那灭种是不是跟你有关,人人有份?国破家亡后,这满清鞑子,会给我们好果子吃?至于如何自强排外,文明排外,那确实需要有头脑,会谋划的,不是我们这些没进过牛栏门的田夫野老操心,但是,只要我们泥脚杆子的田夫野老都给他们抽起,顶起,贴起,不相信我中华几千年的江山,就断送了掉了。嗨哟,我说,你们感觉到没有,真的是好个陈天华哟,硬是把啥子根根脚脚都给大家总结全乎了。”
“说得闹热,吃得淡白,我们这些土包子,难道操得过金銮殿上那些心吗?”七嘴八舌间,大家提了些疑问。
“你看别个就是想得周到,我们没考虑的,别人全看在眼里,陈天华提出了十条劝呢,把我们方方面面的人,都框进去了。他说啊,
第一奉劝做官的人,要尽忠报国。
第二奉劝当兵的人,要舍生取义。
第三奉劝世家贵族,毁家纾难。
第四奉劝读书士子,明是会说,必要会行。
第五奉劝富裕的人,舍得出钱。
第六奉劝穷人,舍得出力,不怕丢失生命。
第七奉劝新、旧两党,各除意见,共抵外侮。
第八奉劝江湖朋友,互相联络。
第九奉劝教民当以爱国为主。
第十奉劝妇女必定也要想救国。
我们搬起指拇算一下,还有哪个行当,哪个门类的人,没被划拉进来,任何一个人,赤裸裸,光条条的,非官即民,非文即武,非富即贫,非新即旧,非教即俗,非男即女,不管你是给朝廷做了大大小小的官,还是为清廷当了横征暴敛的兵,不管你是曾经的世家贵族,还是现在的读书士子,不管你是家财万贯的富户,还是锅儿叮当作响的穷人,不管你是维新的党保守的党,还是江湖上跑滩的嗨袍的朋友,不管你是精神有寄托的教民,还是闺中不出门的妇女。总而言之一句话,为了这个种族,为了你的父母妻儿老小,都可以跳出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一份心。”
“弄起扯,婆娘家小脚女人,门都没出过,能干些啥子嘛。”
“这个你就见外了。妇女也一定可以救国的。你看人家说得多好哟。中国人四万万,妇女居了一半,亡国的惨祸,女子和男子一样,一齐都要受的。那救国的责任,也应和男子一样,一定要担任的。中国素来重男卑女,妇女都缠了双足,死处闺中,一点学问没有,那里晓得救国?但是现在是扩张女权的时候,女学堂也开了,不缠足会也立了,凡我的女同胞,急急应该把脚放了,入了女学堂,讲些学问,把救国的担子也担在身上,替数千年的妇女吐气。你看法兰西革命,不有那位罗兰夫人吗?俄罗斯虚无党的女杰,不是那位苏菲尼亚吗?就是中国从前,也有那木兰从军,秦良玉杀贼,都是女人所干的事业,为何今日女子就不能这样呢?我看妇女们的势力,比男子还要大些,男子一举一动,大半都受女子的牵制,女子若是想救国,只要日夜耸动男子去做,男子没有不从命的。况且演坛演说,军中看病,更要女子方好。妇女救国的责任,这样儿大,我女同胞们,怎么都抛弃了责任不问呢?我的讲话到这里也讲完了,我愿我同胞呀!醒来!醒来!快快醒来!快快醒来!不要睡的像死人一般。同胞!同胞!虽然我知道我所最亲最爱的同胞,不过从前深处黑暗,没有闻过这等道理。一经闻过,这爱国的心,一定就要发达了,这救国的事,一定就要担任了。前死后继,百折不回,我汉种一定能够建立个极完全的国家,横绝五大洲。我敢为同胞祝曰:汉种万岁!中国万岁!”
三尖石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情不自禁渗出来的泪珠,为拥有开天辟地的思想,深入浅出的表达的陈天华,给妇女们解放指示的明路,握拳称赏,啧啧称奇。
“说得多好啊,说得多细呀,说得多真啊,不由你不信服。这才是湖南人的种,这才是中国人的魂,”他凝望着大家,悠悠地说道,“唉,我说,在坐的在站的,有一个算一个,我们有几个人,正经想过妇女的本事,认过妇女的作为?你们看人家陈哥老倌,一点一滴整得扎实,整得深厚,把妇女的才能,丝丝都挑出来了,缕缕都摆明了。”
忽然间,他大起嗓门,高声呼道,“兄弟伙,父老些,他这不是求你我雄起,而是要你我猛醒!不晓得你们听了有没有触动,我是好几晚上都没睡着觉。人啊,古今中外的人啊,都是一样的,没烧着自己,稳起,但陈天华这些人,走出去,眼界宽,写这东西,才有深度,才感人,我们蜀中的大才子司马相如就说过,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这陈天华的惊天呐喊,分明就是有警醒我们,该起来,干点正事了。”
从乡场的茶铺望出去,郊野的田坝里,麦浪金黄,弥漫一地。菜花早已谢了,结出粒粒饱满的荚子,沉沉地低着头。农民的脸,映在夕阳的金辉中,仿佛青铜时代的雕像。三尖石慷慨激昂的声音,融入到每一个人的心底,仿佛是往他们的血液里注了烧酒,添了旺火,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脸上灿烂得跟原野的颜色一样金黄。
二○○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