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林尚碧的头像

林尚碧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3/30
分享

东瀛受托

这一年的长江,河水涨得特别猛,清早起来,就能看见那滚滚黄汤势如卷席,汹涌澎湃,奋勇向前,一浪催促一浪,一波压过一波。三尖石一通拳脚下来,筋骨舒爽,精神抖擞,仿佛这奔涌大河的急流,流畅运转的风车

他清楚,每次在乡场上讲国史,讲外侮,讲民愤,讲革新,总会招来官府的追撵,像瘦长子的清廷鹰犬,随时都会打探来,追上来,混进来,搅起来。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怕的,一个两个,用事实说服他们,三五成群,不见得听得进去,他们毕竟是成心来捣乱的。再说,他们虽然不能控制书场,搞多大破坏,但随时都在飞鸽子,发水电报,官府对自己游走的各个乡场,宛如千里眼,了如指掌。江阳城下,有好多能够讲经说书的地方,他们心中,可是一清二楚。自己这样整,不是牌,早晚要挨,得好生想个法子。与其被动被扰被抓,不如主动变招出招,就像武棚子拳师教的拳术那样。

这一次在柏林湾,就是舵把子的招牌起作用,他晓得官府又要安人来跟踪,干脆给大家说,“各位父老乡亲,该讲的我都说得差不多了,从今往后,不再吹这个了,光说有啥子用嘛,还得麻烦道台和巡房,每次都钻山打庙地派人手,探消息,不敢动,要遥控。何必嘛,我晓得,他们早迟一天要动手,要收拾我,又忌惮我是袍哥人家,与其彼此提防,不如我不讲了,两不相亏,各得其便。”

“那啷个得行,官府他说他的,我们吹我们的,井水河水,大家都不犯嘛。”几个精壮汉子急了,又愤愤然指责官府,不让自己有个听取信息的途径。三尖石讲得好新鲜,好明白,好深刻嘛,大家爱听。

三尖石真替大伙儿想呢,啥子百姓冒火,群情激奋,从来都没硬过官兵的刀片子,剑把子,枪杆子,尽整些血骨淋当的,还收不到口口。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干算了,少说还清静些。”一个兄弟伙打着呵嗨,仿佛烟瘾儿犯了,说起话来也没有力气。边说边给旁边人使眼色,那意思,顺到三尖石的竿子爬,少陪他跑几趟空路。

“说些来扯,未必然你龟儿子不清楚自己遭的罪吗?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抽不起的交双份儿,没经历过哇?租子交不够,还拿命来凑。”

几个人争吵起来,嗓门就跟加了二两海椒面,又燥辣,又干绷,脸上仿佛浸了四两白烧酒,红红的,糟糟的。三尖石赶紧劝住了,“嗨,我说兄弟伙,都莫争了,讲事讲情,说物说理,捞起半头跑,追都追不到,还扳得脸脖子粗,何苦嘛。我讲那些满清血史,豪杰抗争,都是远地的事,我们这儿,大家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比我的一二三四五,吹的玄龙门阵,要真实得多,用不着我渣渣秕秕,重三遍四地卖狗皮膏药。但是,光看到眼前,光晓得自己,不能敞开心胸,豁亮眼睛,竖起耳朵,看看我们脚步不到的其他地方,听闻我们未曾经历的往古历史,我们的想法就简单了,狭窄了,对人对事的判断,就肤浅了,表面了。尤其是对官府,对巡房,如果从他们的威风,凶恶看过去,给他们撑腰的,是满清朝廷,扎起的,是王权制度,你们想想看,史可法多么厉害的武将,脑壳硬不硬,又拥有兵权,又受人拥戴,还干不过铁蹄南征的清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泪,随时都警醒我们,面对这帮喝人血,食人肉的异爪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单打独斗,得想些法子,现在我们有自己信得过的袍哥,这是多好的一条路。

对啊,我们还争论得那么展劲儿,吃错了药吗,跟到三尖石嗨袍哥就对了,李闯王进北京,洪天王入南京,不都是有一支队伍吗,三尖石,你就把兄弟们邀约起来嘛。

我看要得,大家七嘴八舌。

“要得,要得,吃铁,话都硬梆梆的,人却不能拉稀摆带,袍哥有规矩,三刀六个眼,犯了事可比不得你家的黄荆条子轻松,那是要过堂的,要说书的,兄弟们要摆威武的,还不要说袍哥不偷不抢不赌不抽不奸不嫖,一箩篼的条条款款。”

“哪有啥子,对规规矩矩的人,那些规矩就是一句空话,因为没得哪条款得起。对那些手脚肇痒,心眼不净的人,那就是刺藜芭,就是拴狗绳,三尖石,你哪天给兄弟们正二八经开个山堂,行个礼数。

大家高兴啊,一听三尖石答应了,就跟吃了蜜一样,觉得整个麻柳湾儿,都像蜂园。但还没高兴好久,就听得望哨的消息,清廷的人马过来了。一群人赶紧往云滩方向奔去,那儿有马溪河,三岩滩,坡坡坎坎,草深茂密,便于隐匿。

刚到黄泥坳,有个身材瘦小,收拾麻利的驮马客,早等在那儿了,焦急的张望着。直看到三尖石的人马过来,才松下紧张的面皮。

三尖石,我等你好久了,听说清廷的军兵去了柏林湾,我就知道你要往这边赶,好截住你。

“冼三娃,你等我干啥子,难道有啥好事?”

“还说呢,你那小市街坊杨四哥,喊我来撵你,叫你赶紧回去,说有个远凼来的人,在邓幺爸家,批名道姓要见你,要不是你清早走得早了一点,估计我在路上就遇到了。

“啥样子人,莫非官家?”

“不,是外地口音,我也没搞清楚,反正不像本地的,咱们赶紧回去吧。”

疏散了众人,答应了他们入袍的要求,三尖石几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了。没两个时辰,便回到了小市。

三尖石,你好哇,认得兄弟不?”一个说着官话的同龄人,热情地招呼他。

“请恕兄弟眼拙,猛然间没对上号,哥老倌是……”不能唐突,但三尖石确实没有认出这个潇洒英俊的来客,究竟是谁。

“想想,在泸州打金章的时候,你手下留情,让那个胖娃儿有喘息的机会,还主动要跟他交朋友。”

“哦,哦,你是凤生,黄凤生,你这是……我真的不敢相认了。”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打不赢三尖石,不要紧,我遍访高手再来领教。结果,我畅游五湖四海,踏遍七省五县,功夫虽没啥长进,却交了一路的朋友,装了一脑壳的革命,在上海,见过西洋的民主人士,在北京,遇到变法的康梁党人,他们都急切地,主动地推陈出新,邀请大家去日本,架不住劝,我也真的去到东瀛扶桑,在樱花烂漫的东京上园,见到了兴中会的发起人中山樵先生。

“中山樵,也是个打柴出生的豪杰?”

“是啊,他就是只身去国,遍走南洋的孙逸仙,他热衷于革命,放眼全球,心揣华夏,对这个时代的英雄人物很关注,很想拉拢来用,他早就听说过你了。他跟我说,你们四川,很有血性,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说明你们那里有本事的人多呀,偏居西南,能够整得风调雨顺,铁壁铜墙,也是大批志士仁人的根深哟。”

“他咋不说四川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呢。”三尖石可是心有想法,既然是大人物,应该全面,完整地看待一件事,否则,和长街曲巷里的翻是非的婆婆大娘,有啥子区别呢,还不要说宏图大业了。

“他说了,风调雨顺是先民勤奋,铁壁铜墙是地势险要,凭借巴山之险,蜀水之急,人们的勤劳勇敢,才有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利。至于说民不聊生,那是租税太多,捐赋太重。怨声载道,还是执政者办事不公,欺压盘剥太甚。这种泰山之压,长城之屈,就会激发英雄豪杰挺身而出,揭竿而起。这正是兴中会这个组织,在改变中国的大潮中,着意留心的。西南,除了熊克武,我说,孙先生,你真有心栽培三尖石吗,他可是个草莽武夫。你听他咋说,凡有益于中华进步,敢于直面朝廷,都是兴中会的朋友。如果你请他到东京,我将亲自与他促膝谈心。

“天啊,孙中山,大先生,推民主,救民生,是我中华之大自豪,大觉醒人,他多忙,要亲自跟我促膝长谈,点拨我的愚钝,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哦,我愿意,愿意。”

“说走就走,东京隔这里,可是成千上万里,单是路上,就要走好长时光,你得心头有数哦。”

凤生,你听我说,我这东奔西走的十几年,梦里梦冲的,就是想找一条革命的,可惜,白天摸到晚上,春夏挨到秋冬,硬是没找对一个突破口,跟个掉进笼子的野猪没得两样。今天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就是引我上道的明灯,就是燃起希望的佛光,我要感谢你,走,我们好生喝两杯老窖,一来解多年不见的相思,二来酬指引前进的隆恩

“说这些就见外了,还是考虑如何安置堂内的兄弟,家里事务吧,这一走,不是三五几天,也不是十天半月,不仅自己要筹划盘缠,还给家里留点想头。个人走当然,老母亲总敬。

“你说得在理,我一直牵挂我那慈祥的老娘,好在兄弟们抽活,经常帮我照顾,这个不是大问题。至于盘缠,应该筹得齐哟,三尖石也是人大面大之人,做过些扎扎实实的活路,虽然不够胡吃海塞,应付差旅,将就吧,何况我还可以一路挣点活计呢,我又不是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咱们仁字公口的兄弟,都有自己的事干,我走上一年半载,不会天塌地陷的,他们有大二三排罩着,议事堂公议大事,都有条条款款,完全顺顺当当,不过,倒应该知会大家,说明原委,告假才走。

三尖石果然奔去堂口,召集一众兄弟,把主要的事情传达下去。大家多少有些担心,此去万里,天涯海隔,哪晓得会惹出多少板眼儿来,纵然三尖石为人好义,一身功夫,但毕竟言语不通,人地生疏,所以都不免婆婆妈妈,嘱咐几句,只有平日里跟前跑后的杜老三,嬉皮笑脸道,三尖石,听说东洋那里,从人到物都粑稀稀,软绵绵的,你不要陷在温柔乡里,爬不起来哟。

“杜老三,老子看你不出来,你还懂得蛮多的哈,你咋没听我讲甲午海战,日本人船坚炮利,杀我壮兵,毁我长城,那是血仇!”听着小兄弟表面插科打诨,三尖石心头还是一紧,自己手下的人,血气方刚,不睬祸事,但有勇无谋,更无智慧,看问题总在身边三尺之内,总思温饱享乐,的确应该走出去,拓宽眼界,看看外边的冷暖寒热来。

坐到街沿边,拍了拍杜老三,没有骂,没有吼,只是轻声告诉兄弟们,咱这一帮人,不能庸庸碌碌一辈子,就跟圈里吃睡,路上奔走的牛马猪羊一样,我们要像山上的虎豹,跳荡出威势,折腾出响动,让周围的父老乡亲们,少受痛苦和折磨。

他也不再罗嗦,把自己手里的事务,跟几个兄弟交待清楚,匆匆忙忙赶回家,跪在几近失明的老娘面前,“娘,儿的朋友黄凤生从远地来,专程邀我东去扶桑国,见孙中山先生,他要教我做人的道理。这个孙先生不简单,他是中国的希望,他本是南中国的一介平民,但他看清了今日的中国,黑暗腐朽,所以十来年前,建立起了兴中会,就是要我们汉人团结起来,光复国家,不再受清狗的压迫,剥削,娘,你说儿是去,还是不去。

“我儿看定的事业,只要为大多数人好,娘不反对,只是这东瀛国,可不是走叙府,重庆府那么近便哟。儿啊,你会不会水土不服。再说,得花多少盘缠,娘把家里最后的几个铜板给你找出来。”说着,摸了摸儿子的头,扶起来站定,自己又摸索着朝神龛边找去。

“娘,你莫操心这个,儿这身子骨,上蹿下跳,左颠右荡,还抖不散。我去那儿,找的是中国人,说的是中国话,彼此能够沟通,也会有照应,至于川资,有堂口上的兄弟安排,道上的朋友帮衬,不是问题。我这东游西荡,也没给你老人家积蓄些财赀,让你这么大把年纪,到我吃苦,受累,我不孝啊。”声音一喑哑下去,就哽咽得眼泪花儿浮上眼眶,“内心里,确实是愧对老娘啊,我坚韧,勤劳,善良,忠厚的娘啊。”到了最后,竟然失声痛哭起来,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古书就是这样说就的,此时此刻,三尖石才理解得真真切切

“老三,拜托你了,平时间多来看望一下你干娘。这里是我挣的几个银圆,省着点花,不要让干娘饿着,冷着了哟,年岁大了,牙口不好,遭不住风寒。”

杜老三还真是怪,就喜欢哥子骂他几句,听着才舒坦,说明哥子跟自己巴心巴肠,要是别个,大哥才不照他的嫌呢。他只顾点头,不再高一句低一句地打胡乱说了。

一切停当,三尖石和黄凤生杨四哥三人,搭上袍哥人家的船,顺江而下,到了重庆府。在朝天门码头,面对东去的逝水,慨然叹道,就要出川了,想那一千三百年前,豪爽前辈李青莲,身背长剑,手执酒壶,就从这里,绝决向东,写下了“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水茫茫去不还”的豪迈句子。如今,我们也要来一盘辞乡远游,也要“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啊,滩多流急的川江之外,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是烟波浩渺的诗画境界,还是陡壁嵯峨的险恶境地?管他的哟,古训就有“少不入蜀,老不出川”的教导,我们这把年纪,正是李仙人仗剑去国的青春挥洒,正该走出去看一看,闯一闯,天下的事,唯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凤生三尖石早经事,见多识广,主动和他展望未来,那个意气风发,就跟少年李白的胸襟有得一比。

顺流而下,历瞿塘,巫峡,西陵,辗转出夔门,飘摇过楚江,再经一望无际的江汉大地,听湘水潇潇,看洞庭波涌,直到浦江入海,他们终于到了洋船巡弋的上海滩头。好在有革命党人的帮忙,在消磨了一些百无聊赖的日子后,终于登上上海到东京的客轮。

从泸州出来,一路逶迤曲折,走走停停,在三个月后,他们登上了东瀛岛。

其时正值秋光入眼,红叶满枝,东京大地,枫韵十足,在煞白的背景下,生出炎热的暖意,似乎在迎接着这个中国西南的山间豪杰。三尖石注意到,多少清国留学生,头上盘着大辫子,油光可鉴,顶成高高的富士山,这既显示他们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追逐着奢华浮艳,又看出他们不过是阴阳镴枪头,来东洋不过镀镀金罢了。中国的未来,断指望不上他们。

更多的年轻人,剪着清爽的短发,戴着精神的学生帽,匆匆忙忙奔赴在校园讲堂,街市集会,热力四射,阳光朝气。

“他们哪来那么大的活力?”三尖石发觉,在泸州城下,自己就算思想开明的了,对好多事情看不惯,生闷气,努力想改变,却不法,不能解脱。这里好,几乎年轻人都昂扬着一股上进之气,洋溢着一种奋进的氛围,你站在这里,就感受到了透气,就向往着前趋。你的思想先进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如长江里奔涌的大潮,裹胁着你前进。在疾进的大潮中,你全身都会身不由己地感悟出很多东西,比一个人在牛滚函的窄屋子冥思苦想,来得猛烈和干脆,来得快捷和深广,你随时随地都可能被身边这些火一样的行动,火一样的灵魂激荡。

看来,自己此行,真的找对了地方,光复中华最激进的思想,最跳颤的灵魂,都群聚在这里。这里有孙中山,有黄兴,有陈天华,有徐锡麟,有秋瑾,有周树人,有胡汉民,这些都是躯壳无法承载梦想的人,都是中国改天换地的种子。这里也有熊克武,有陈少白,有刘师培,有赵铁樵,有金丽秋,有黄凤生,有杨四哥,这些都是巴蜀大地上先知先觉的人,搅动西南沉闷封闭的火星。

“在这个思想火花碰撞的地方,大家就像贪婪的桑蚕,不停歇地吞噬着社会形态的转变,工业革命的进步,机械制造的服务,科技改变的生活,这些知识,技能,方法,思维,够我们马不停蹄地埋头苦干,深入苦学。”杨四哥人很精神,有此经历,兴奋得很,这个自由世界的空气里,没有清廷的长辫束缚,完全如雄鹰翱翔,黄鹂曼歌。

“孙先生这个人眼界开阔呢,他从中华与东洋对比,与南洋的对比,与西洋的对比,深深地挖掘出我大中华的封闭,皇权的腐朽,民族的沉沦,觉醒的艰难,所以才在这群赴洋拓荒,洗心革面的青少年中,特色雄心壮志之伦,共商中华国是呢。”黄凤生说。

“他咋有这想法?”三尖石不揣自己冒昧,不惮自己愚陋,有什么不明白,就要说出来,人不都是从糊涂到清醒的的吗?那个浙江的周树人,就亲口说过,人生识字糊涂始。

“他也不是圣人,政府一而再,再而三的闭关自守,夜郎自大教育了他,看清了前面的路,有了崭新的思考。远的不说,鸦片战争,中俄战争,中法战争,损了林则徐,邓廷桢,关天培这些贤良,近的这十来年,遭受甲午海战之败,义和团起事,八国联军瓜分豆剖,除了人的侮蔑,更是国的沦陷。迫于这些压力,改革派实行新政,这废除科举,兴办学堂,选童留洋,就是其中之一。留学成为培养新政人才的捷径。的确,开了洋荤的人,跟我们整天鼓捣的玩艺儿,想法,做法就是不一样,孙先生也不是天生就有反骨,就反对清廷,但列强对中国的血腥凌辱,让他仿佛登临泰岱,纵目远眺,更深一步看透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乎忧心国事,迹遍全球,民情国政,了然于膺,对于蛮邦的侵占和清廷的堕落,入木三分的雄议,鞭辟入里的宏论,让人听了就觉得震惊,明白了就会奋起。凤生是见过孙先生的,也见过黄兴等一辈兴中会,同盟会的核心领导,自然熟谙原委。

“你说他要见我,这事靠谱不?”

“不说那么多了,明天这个时候,在上野公园,我们去拜他。”

转天,三尖石真的在公园的长椅上,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圣人,不可能,这就是朝思暮想孙先生?这个身材并不魁伟,气度并超凡的人,真的就是孙中山先生,这,这,这,反倒袍哥出生的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惶惑。

“失望了?”这个干练而结实的汉子,一语中的,看穿了三尖石的心事。

“不,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出类拔萃的超人,三头六臂的怪物?我也吃五谷杂粮,也说岭南官话呢。”亲切随和的回答,放松了三尖石顾虑的神经,俗话说,草帽底下看不出人才,真正有本事,是在先生惊天动地的奔走呼号中,一呼百应中。

三尖石,我可早就听说你的了,在川省一带,知仁好义,称兄道弟,嫉恶如仇,胸有良谋,名声在外哟。此番一见,果然高大威猛,器宇轩昂,能给我说说江湖关于你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孙先生说笑了,三尖石天生愚钝,痴长一堆肉,只是看不官府官丁欺压良弱,才和袍哥弟兄伙,宣传反对奸人。

“对嘛,我们才是一股道,一条心呢,不过,仅知地方上的丑恶,清廷里的腐朽,而不了解列强的实情,那就是一叶障目,只有弄清楚列强之外,文明中国的弊政,才能审时度势,爱国一念,人皆所同。现在,国势阽危,人心惶恐,唯有革命,方有新生,而决意的革命,靠谁呢,长辫子的老一辈?缠裹脚的闺中妇?不现实,首推只能是我们这些热血青年但是青年觉悟者,务必要知悉中外,胸中有丘壑,方能度轻重

三尖石被这位精悍兄长的侃侃而谈折服,他悄悄对黄凤生说,“听他的话,就跟慢慢喝下兰田坝酿的花蜜,那个甜,那个顺,真的是爽呢。”

“天下之大,豪杰之众,今后我们要多与革命志士交往,与同声相气者交流。因为现在鼓吹改良的说法,也是甚嚣尘上,事实上,思想进步,民族主义大有一日千里之势,充布于各种社会之中,没有不认革命为必要的,这才是我认为最迫切和最紧要的共识。”

“在乡间的印象就是造反,在此间的说辞就是革命,总之,对清廷的革命,就是要让全中国变颜色,清廷上上下下,维护着自己的利益,你要动他,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是扯到鸡毛鸡骨痛,所以要花好多力气呀。而在这里,除了革命之外,竟然还有那么多七古八杂的思想,看来人多的地方想法多,鼓动多,花样儿杂,板眼儿长,不细心筛选,还要看花眼呢。”三尖石慢慢也明白,同样不满清廷,但方式也还真多,有复古,有改良,有立宪,有暗杀,有革命,有推翻,究竟什么适合,看来孙先生真的是费了不少心血,来倡“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日子一天天流走,三尖石和黄凤生变成了一块块牛皮糖,跟随在孙先生身边,粘在孙先生左右,听他在集会上慷慨激昂,申叙大义,历数朝堂腐朽,夷人凶残。偶尔也有围炉夜话,林中小坐,拉拉家常,摆摆亲情。更多的时候,谈自己成长,个人能力,兄友融洽,团队力量,青年革命,清廷危象,谈思想改造,科技革新,宣传形式,战斗方向,只要涉及到反清复汉,涉及拯救民生,涉及到憧憬未来,大家无话不谈,根本没有时间,去爬富士山,去泡厢根温泉,去观北海道风景。再说,东京洋溢着清国留学生的如饥似渴,学习新知的氛围,他受用得很。

心里揣着日日长进的幸福感,三尖石觉得这一段时间,自己忽然长大了许多,明白人的点拨,宛然夜航中的灯塔指引。

个人总归多么的渺小,群体的力量才强大,在这里,在孙先生周围,都凝聚着一群人。黄凤生告诉他,其实,这里说四川话的人也不少,于是向他引荐了年轻却不乏激情的老乡金丽秋,这个原名金鉴的家乡人。

“你是啥时候来东京的?”三尖石很新奇。

穿着一身学生装的金丽秋长得很帅,见到三尖石,十分健谈,这得益于他乡遇故知。“我们一帮人来得早,原因就不用深说了,肯定是当局看不过眼了。前两年,我们都在泸州经纬学堂,学格物致知,但也阅读先进思想读物,像《苏报》那样的,但是不过瘾,我们就把志趣相投的一群聚起来,成立“输新社”,人员很宽泛,像黄雄风、黄中、赵铁樵、陈漱云、李琴鹤、杨四哥、雷铁崖、邓絮、胡玉等,我们的口号就是唤起群众,推翻帝制,救国救民,振兴中华,这多多少少受了檀香山兴中会的影响。

“你们真厉害,可惜我那时没找到你们。”

“找到我们也不得惹你,我们眼中,你这个团练局的大队长,就是清廷的走狗,对不起哈,我们真这样认为的,还不时防着你手下的爪牙呢。”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急公好义的英雄好汉,没想到别人眼中曾经还那么可恨。三尖石开了一个玩笑,大家都相视一笑。

“后来不行了,我们上街去鼓动老百姓,到报恩塔,到百子图,到回龙湾,到澄溪口,给那些长袍马褂宣讲世道的坏,清廷的恶。那些榆木疙瘩指着我们的鼻子说,你龟儿子些不好生在学堂念书,光出来肇事,让娘老子担心,搞啥子名堂嘛。天下是你几副颜色能变的吗,三皇五帝以来,都是圣贤相的,你们赶快滚回学堂空了吹哟。

“泸州人就是愚忠,还脾气硬,没有开化。”三尖石听着这个,就明白自己在茶馆吹史的滋味,是很累人哦。

“结果,我们气候没成,只是让官方发现了,一传十,十传百,说经纬学堂要暴动,一清,我们这帮人,一个二个都没跑脱,开除。于是,我们大家邀约起,一同奔日本来了。一开始读的是东京文师范学习日语,去年转入早稻田大学。到这儿一看,跟你现在的感觉一,喔唷,那么多四川老乡,你看,巴县的杨沧白,井研的金硕甫,富顺的谢持,叙永的赵铁樵,加上我们经纬的同学陈漱云,黄中、李琴鹤等,现在又有你这个草莽汉子,更热闹了。

“以后多联系哟。”三尖石到哪儿都把袍哥那套用上。

“同志了,没得说,我和中,对炸药这方面的事儿,多少懂些。在老家我还有些亲朋,比如曲永升、汤敬圣、夏林等,也有一定经济实力,说不到可派上用场。

是啊,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冤家多一条一河,广交好义,是袍哥禀性,再说,像金丽秋陈漱云赵铁樵雷铁崖这一群,都是人中龙凤啊,青年才俊啊,难得这样对脾气,这样洒脱。三尖石感慨万端,不出川,啥子想象都不可能,一走进新的世界,总有新奇的东西激活你跃动的心。

日子就像长江的水在流,又是一个樱花烂漫的上野公园聚会,孙先生谈笑风生。座中,一位环腮的日本浪人引起了多数人的反感,几个白面书生脸拉得很长,一看就明白是冲这个倭人。孙先生说,“大家不要见怪,日本发动甲午战争,催我水师,欺我中华,血海深仇,定当后报,但东洋一族,并非铁板一块,良知血性,也有相当的有识之士,反对政府恃强凌弱之举,这位肱曲先生,与尔等年相若,志相投,笃志于重人权,尊自由,寄望于改变黄种人长期受白种人的压迫,所以呀,革命的一群,要同声相应,打开心结,四海共友,联为纽带。”众人一听,觉得刚才由着性子,有些鲁莽,于是,颜和而色夷,情绪舒缓了许多,但还是不习惯与之交。只有三尖石,微笑着询肱曲的年庚,习好。肱曲还有一个名字,叫滔天。不知不觉,就聊到了翩翩少年陈白,陈可不得了,革命得早,当年孙先生,还是在陈的寓所,和肱曲结识的呢。三尖石想,要是有机会,我也要跟这个陈飞白结成金兰。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屈指算来,来日本的时间,虽特别长,却恍如隔世。

有一天,西装革履的孙先生把三尖石几个人召集在一起,围坐酒桌,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你们几位都是心胸开阔的有志青年,我们共同来帮助自己的祖国,让东方睡狮睁开大眼,好不好。不要小看这个事情,并不轻松啊,需要大家对清廷的腐朽没落,有足够的认识,对民众的麻木不仁,有清醒的了解,不然,就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我们在宣传反清的时候,要拉起一支革命的队伍,综合考虑三尖石在川滇黔一带影响,根据同盟会的章程,经大家讨论通过,一致决定,任命三尖石为西南大都督,负责组织四川的革命兄弟。这是一项开天辟地的伟业,并非长江下游的波澜壮阔和一帆风顺,也不是个人能够完成的,你有很多能干的革命战友支持。熊克武,黄凤生,陈少白,赵铁樵,金丽秋等等,你们一起共事,可以把川南那盆火烧得更旺,更亮。

“感谢先生的信任,这样的草莽,又没什么渊厚的文化,能担得起这副担子吗?

“年轻人,莫犹豫,我们的路都是闯出来的,大家同进共退,无论多大的艰难险阻,都不可能阻挡,这是潮流,就像你们那里的长江东去。”他的豪迈,让三尖石十分感动。

“革命要花钱,我们边省的祖辈,早就下南洋了,近两三百年,渐成气候,以他们的勤劳,部分人已经率先成为中产和富豪,而且,他们思想开明,大都支持革命,近段时间,我还有一些宣传的工作,筹款的事务,要到南洋走一趟,走之前,先给你们道个别,也是鼓个劲,希望你们回川以后,能在西南大地了,描绘出一块红色的土地,给腐朽的清廷,不,给这混沌的世界一个响亮而醒目的回答。

诗经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是儿女情怀,感时伤心。我们都是铁血汉子,革命火种,勇猛刚烈。但是,毕竟是人生无常的分别之际,一群人在孙先生面前,多少又生出些恋恋不舍。于是,在大和清酒的浓度中,大家也来一个觥筹交错,推杯把盏,祝福,互道珍重。此时此刻,东京的春日已至深色,眼前万树花发,姹紫嫣红,完全是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色,三尖石远眺窗外,心想,神州未来的日子巴蜀未来的模样江阳未来的场景,会是这样的振奋人心。

○○四年七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