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来轼三十开外,个子不高,一脸瘦削,却有棱有角,眉目清秀,颇具雄健英武神采。穿着干练,举手投足,透出功夫之徒的利索。噔噔噔噔,一路小跑过来,不咳不喘,不急不躁。上来主动向认得认不得的众位大人,躬身行礼,逐个请安。
“行了行了行了,一个粗鄙武夫,装啥子文屁冲天,找你来是有正事委办,好生听松大人吩咐吧。”胡昭龙长期在属下面前高言矮语,在这也没忌讳其他同僚,管他场合庄重还是凝重,就数落起陈来轼。
“大人训得是。”陈来轼自知做得有点过了,赶紧退至旁边,敛口噤声。
松知府将盐课银子被劫之事,一二三四五,三一三十一,通通都告诉他。为把事情说得重些,松知府把袍袖一捋,紧搓双手,仿佛再一使劲儿,就要攥出水来。一会儿愁眉苦脸,眉心紧锁,怔怔地望着陈来轼,摇摇头,就像怀疑他不行,一会儿似有所悟,浮想联翩地转看几位大人,最后才意味深长地望着陈来轼。
这一望不打紧,陈来轼情不自禁地,额上就冒出些细密而晶亮的汗来。松知府察觉出陈的沉重心思已经进入自己的思路,感悟出干系重大之后,他才调过话锋,挤出笑来,温和而又不失热情地说道:“贤弟呀,你是个能干人,能干成事的人,看你这精神,这打扮,这身手,这麻利劲儿,分明有两把刷子,不然,胡大人咋会推荐你?他说你忠心能干,勇武果敢,在叙泸一带,是嗨得转的硬把式,特意保举你前来,办这趟圣差。其实,盐课这趟差使,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对你这样的人才,简直就是武松打猫,小意思。如果能够把这案子理出来,配合官府把那群山贼收拾了,府衙里,肯定不单是金银财宝的赏赉,起码,行走捕快这样的缺,肯定不用你再埋头干了。”
“承蒙大人厚爱,看得起来轼,平日里练的本事,就是为大人们差遣的。”这个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这群狐狸般狡猾的上司面前,听着皇杠被劫的惊心动魄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出人头地,他向着黑漆漆的屏风,金灿灿的“正大光明”楷书题字一拱手,言不由衷地演出了分忧解难的见风使舵,溜须拍马来。
“胡知州主动荐贤,松知府慧眼识人,是你的福气呀,小子,抓住表现自己的机会,好好整,干漂亮,偌大一个川南,你没得亏吃的。不说你了,到时候,连你亲娘老子,婆娘儿女,三姑六婆,也会跟到沾光的。”池家绅大人从省府下来,遇到这档子麻烦,虽然心头一百二十个不痛快,但有小人物出来收拾残局,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弄不好还真有惊喜,顺嘴说几句来鼓励,好轻省的事哟。
陈来轼做梦都没想到,池盐道、松知府、胡知州这些有头有脸有声光的官员,人五人六人上人的人物,这一刻这么看得起自己。这,不正是平日里钻山打庙,梦寐以求的吗。对的,抓住,不能丢,攥稳,不能松,得顺竿爬,往上走,“感谢各位大人的赏赉,奴才空有一身本事,今番受用,万死不辞。争取尽早给各位大人答复。”说完,揖完,赶紧退出到盐道府外候差。
“还有啥子说的没,二位大人?”松知府脸上谗着笑,心头清楚,池盐道上省,见到制台大人,美言的结果,就是自己稳坐宝座,恶言的结果,就是自己被革职查办。虽然不至于掉脑袋,但从此也就官袍洗白,退出宦涯,莫啥混头了。如果因为这事参自己一本,我就有千张嘴,也辩不清白,官路显然就抵拢了。所以,尽管满肚皮的不痛快,仍然谦恭地巴望二位,不停地请求。
“多说也无益,还是把陈来轼这小子用起来,刻不容缓啦。”池盐道的心口都在疼,妈哟,老子走马上任就摊上这事,你几个地头蛇,土老肥,不跟老子把事情搁平捡顺,老子才不跟你认黄呢。
“照胡大人吩咐,抓紧一点,尽快办结。上供盐课,原本是多好的正事,现在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裕道台附和着,不愿抹省上官差的面子。
那还用说,松经纬,散白丁的滑竿,和着陈来轼的快马,飞叉叉往宜宾赶,平时需要一天一黑,今儿个心急,没用到一天,就撵回去了。
一到宜宾,陈来轼便急不可耐,招来押运司的小领头樊增志,“兄弟不要怕,我们都是公门中人,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起,现在盐茶道、永宁道、叙府、泸州府都在过问这事,大人们挑大梁,你我小人物,用不着担惊受怕,你只消把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给为兄再摆一遍。”
增志知道,自己这回闯的事太大了,这码头有一个算一个的官儿,都卷进来了,他们哪个会帮自己呢,唉,不是溜须拍马就能大事化小,蒙混过关的了。稍不如官长的意,自己肩膀上的七斤半,就要除脱。要怪,就怪自己运气孬哟,霉得起冬瓜灰,遇到这一砣烂事了。妈哟,又不是老子抢的,也不能把啥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呀。于是,他心一横,把抢劫的场面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描绘了一遍,重点是劫匪人多势众,兵器锋利,凶悍残暴,一个不留。
“你说他们兵器锋利,那是些啥子兵器呢?”陈来轼鹰眼一转,目光如炬,射得樊增志连撒谎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鸟铳镰刀钢叉子,这些都不说了,那些鬼头刀呀,袖手剑呀,虎头钩呀,都是寒光闪闪,咄咄逼人的,我们也背得有,可惜没得他们来得猛,来得陡。加上他们向下俯冲,喊杀震天,走了一路的疲惫官军,魂都被吓倒了,根本干不过他们。”
“喔,喔,喔。”陈来轼听罢,不由一楞,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连声应和。
松经纬看在眼里,疑从心生,忙问道:“陈教头,可听出什么破绽来了?”
陈敛下双目,有些迟疑,看了看樊增志,欲言又止。
松经纬察颜观色,一下就搞懂了,便挥手扣押兵,把樊增志带走,到小牢房听候发落。然后和颜悦色地拍着陈的肩膀,“贤弟,果然是人才呀,一审就有收获,说说看,你看出什么端倪,在叙府,有松某人在,尽管放心讲来。”
陈来轼抿抿嘴,咬咬牙,自言自语道:“为了朝廷,为了各位大人,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然后拱手对松经纬道:“松大人,听这位兄弟的说法,在下觉得,这使鬼头刀的大汉,很像我的师兄三尖石;使没有护手的短剑的瘦子,极似我的师弟骆子舟;那个使虎头双钩的胖子,我敢肯定,非古松武师李善波不能。虽然是蒙面,但就其身形手法,和他们所用的独门兵器来看,大抵是不会错的。这三个人,都是川南袍哥界的领袖人物,从来都光明磊落,乐善好施,没有干过打家劫舍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不知今日如何作出这样弥天大案来!”
“你说这三个人的特征,是十拿九稳?”松经纬稳了他一句,便于自己作出判断。
“松大人,这个习武之人的爱物,就是在于别出心裁,就是要跟别人不同,这三个人的身形手法,那不是一天两天练就的,三尖石和骆子舟,跟我都是打金章的主,道上的朋友有几个不清楚呢。”陈来轼说到武林中事,就有点不容他人置喙的自炫来。觉得自己说得太满,赶紧又对松知府提出:“大人,此事关系重大,在未拿到真赃之前,还望大人不要说破,转瞬之间,良机便失,尤其是这几个逃回来的巡军吐出来的信息!”
松经纬忙道:“这个自然,就连盐课被劫之事,本府也布置不得外告。这样子,也不忙在一时,我们下去整二两,贤弟以为如何。”
这时间,忽听堂外一阵喧哗,原来陈来轼建议松经纬撒在下边的手下,在乡场茶馆里捉到那日挑银子的一个挑夫,乖乖,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松陈二人赶忙叫手下带进来。
原来尽管官府封锁消息,这“皇杠”在瓢儿谷被劫之事,不胫而走,早已传遍四乡,成了茶馆、酒肆中议论的热门话题。这一天,在李庄偏街的吞口顺茶馆,许多人都在围听一位老者摆龙门阵。那老者原来是个木作,打得一手好家具,尤善使用杉木,人称王杉木匠,但他这个人有个毛病,爱整几两白烧,吹一通胡话,有一回酒醉,把本地大绅黄门四郎赶工的一架陪奁打反了,不管如何匹配,只要铺陈停当,人一上去,就叽哩嘎啦发出响声,这还了得,破了黄家喜事,坏了黄家风水,被黄门四郎掂起刀头一通告,原本芝麻大点的事,被捅得像补锅的大洞,王杉木匠纵然再悔改,已然没有退路,被赔得倾家荡产。长江两岸的四邻八乡知道后,都憎恶黄门四郎势大欺人,猪狗不如,又嘲讽王杉木匠喝酒误事,不再喊他王杉木匠,改喊他王响片。王响片的家具无法再做了,歇业一阵后,凭借一嘴巧利,到茶馆干起说书卖艺的轻闲来。每天开铺,他就把茶客的耳朵吹来立起,给茶馆带来满座的生意。今天晌午,他把杉木板一提,往桌子上的一搭,啪,一声清脆,又开始从隋末十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起,头头是道地讲起玄龙门阵来,说这一切的一切,就是由大德天子,混世魔王程咬金劫“皇杠”开始的。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最近瓢儿谷又出了一帮好汉,把皇杠都劫了!这些好汉的本领,那才了得,个个练就金钟罩,人人都会铁布衫,闭过关,辟过谷,刀枪不入,真乃上界星宿,下凡移风易俗,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一个瘦猴子模样的汉子插嘴道:“朝廷的皇杠,那是抢得的么,开玩笑哦。这是灭九族的勾当,只怕你王响片你为了赚几个铜元,编些空了吹,来给人众醒瞌睡,咱这地方,根本不可能有那档子事!”
讨人嫌,众人都不满意这家伙打岔,在茶馆就是听吹壳子,哪个还当真呢。不过,旁边一个麻口醉汉,巴掌一拍,发话说了:“扯!咋个没那档子事?你没见到过,就没那档子事,天底下一天到黑要发生多少事哟,难道你忙得过来?要是光脚板走一回毛竹林,你就晓得笋壳子毛的厉害了。那天给巡防军挑银担子,就有我,硬是亲身经历的哟。嗨!那个阵仗,就像王响片吹的那样神。我记得,天是火烧天,地是碳烤地,挑着梆重的担子,走了好几十里山路,一个二个挑子都累得打偏偏脚,官长还不让你歇。他妈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人皮都是肉做的,不晓得他们是咋个想的。他几爷子打甩手,都热得狗吐舌头,我们一群丘二,更是晒得蔫疲搭搭,造孽呀。好不容易捱到了瓢儿谷,能歇口梢,饮口水,哎呀呀,格老子不晓得是啥子猫儿疯发了,突然间就有千军万马冲起来,杀声震天,跟王响片讲的周文周武伐纣,东吴西蜀抗曹,阵仗差不多。”
“当真的吗?”瘦猴子问了一句。
“蒸的,还是煮的呢。”醉汉越说越起劲。
“那你当时有啥感觉?”
“感觉,还他妈感觉,刚才火烧火燎地热,累,转眼就掉进冰窟地冷,抖。”
“咋会这样子,热天打冷摆子吗?”
“你没在那儿,当然没感觉,成千上万的刀枪在眼面前晃,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在耳门子震,你不晓得自己的脑壳,下一步还在不,心头不打鼓,才怪。”
他越来越投入,越说越停不下来,把王响片的听众,全都吸引过来了,连王响片都不断点头,佩服他摆得生动,细致。
“你那早酒喝得高,吹得太玄了。”瘦猴子故意在激他,他都没察觉到。
“难道还有假?”醉汉边说,边抹开肩膀印,要证实自己说的是真话。可他衣服还没抹下去,只见瘦猴冷笑一声:“真的就好,也摆不完,到知府衙门,再慢慢摆吧,请!”
他这一冷笑,众人才明白,原来这家伙是官府暗探,专门整大家的冤枉。顿时像狼进鸡窝,一哄而散。而二晕二晕的麻口挑夫,纵有千张嘴,都说不伸抖了,生生被他捉回府中来。
松经纬觉得胡昭龙这个同僚,人真对,给他挑选的人,得力,一下就问出了巡防军的虚实,一下子又探出了挑夫,这可是大海捞针的活儿,干得真漂亮。连忙开堂审挑夫。
“你不用怕,本府不会为难你的,你又没有责任,是巡防军的责任,你又没有罪过,是棒老二抢的,你只消把事情的原委,细细地讲清楚就是行了。”松经纬生怕这个线索又断了,好多千缠万绕的纺线,就是从一个小头绪理出来的,所以他昼和颜悦色,打消挑夫的紧张和顾虑。
挑夫毕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合,被押到府衙,酒已完全吓醒,尽管松大人像慈父一样和善,不断地给自己卸担子,减压力,他还是不停地甩脑壳,喊冤。
他结结巴巴地回禀大人,“大,大人,我见到的,晓得的,全,全给这个老总说了,真的就这些,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就饶,饶了我吧,我就是爱贪杯,喝,喝了马尿,就乱说话,乱放屁,对,你就当我是个屁,放了吧。”
“你再给我说一遍。”松大人尽量克制住怒气,命令他。
挑夫又把被审的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那天被劫之后,巡防军被绑在树上,劫匪押着挑夫们走不多远,便分成两路,大队人马带着杠银,奔南边去了。他们这群挑夫,被使短剑的瘦子率几个弟兄押着向西走,不晓得走了多少里路,那瘦子让他们站住,每人给了少许散碎铜元做盘缠,遣散回家,临走,他一再吩咐,“你们都是卖苦力的干人,吃不起官司,今日之事,回去后不准乱讲,不然,脑袋都可能掉。”送我们各自走散后,他们掉头回走,其余的事情,概不知晓。
松见问不出个名堂,正要叫人把他押下,陈来轼在旁插问道:“那日一路之上,你可曾听他们说过些什么话来?”那挑夫抠了抠脑袋,慢慢回忆,“一路之上,他们押着我们,只是闷头赶路,并不开腔。只分手时,几个人跟打打匠一样,豪气冲天地道别,其中有个莽子,拱了拱手,说梭大爷这回干得漂亮,便被瘦子喝住,走了,别的也就没有什么了。”陈挥手示意把挑夫押下收监,转身对知府道:“松大人,就凭挑夫所供梭大爷三字,便可断定这回的皇杠,必定是三尖石所为无疑。”
松知府让他喝口茶,愿闻其详。陈来轼呷口茶,给他道出其中原委,原来当时袍界中忌讳甚多,因川南土音三与蚀音近,很不吉利。又三与蛇亦音近,本地俗称蛇为“梭老二”,所以,三尖石手下的弟兄伙,都呼他为梭大爷。陈来轼与三尖石是武棚子里的师兄弟,又在袍哥人家里滚,当然知道这一隐语。
但是,三尖石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如何抓得住他,又成了二人的疑问。陈来轼毕竟是个心细的鹰犬,他与老狐狸一般的松经纬商定,要有好的结果,先不要打草惊蛇,由他回泸州摸清杠银下落之后,再行一网打尽。
陈来轼赶回泸州,他要报胡知州。
胡昭龙平日多在家休息。这几年上省,也跟着制台大人,标统大人,经常逗留在博物架前,雅赏金石、古器、盆景等清玩,时间久了,也耳濡目染地学得点皮毛,什么商彝夏鼎,秦砖汉瓦,唐三彩,松字画,明家具,清菩萨,也略识大概,这东西好呢,既可把武夫的形象去了个轮廓,又可蓄积成一定的财富,应对风云变幻的日子。这不,一大早,他就搬出年前从成都府古玩场子淘换回来的物件。他不喜欢女里女气的铜镜,玉佩,但秦半两,汉五铢也码不实在,所以,他钟情于盛酒的,装米的,瓶瓶罐罐,缸缸钵钵,一开始,他没有把这些土货打上眼,多跑几趟才发觉,几十两上百两银子,根本搬不走。为啥,自燧人氏范金合土为釜,神农氏作瓦器开始,彩陶人面鱼纹盆,青釉鸡头壶,白瓷莲瓣烛台,青釉荷叶盘,白瓷孩儿枕,青釉琮式瓶,青花缠枝牡丹纹盖罐,各式各形,各色各样的陶瓷精品,令人目不暇接,令藏家眼花缭乱,他只好沉静心思,专攻明代宣德,成化年间的东西,花费大量银子积攒了这几件。其中有几件宝爱之物,一件朱砂大碗,一件敞口花尊,一件白茶盏。尤其是这件白茶盏,他双手捧起虔诚端详,完全是敬畏祖先的架势。还别说,这茶盏竟然也通人性,通体光莹如玉,温润怡目,里边绝细的龙凤暗花,若隐若现,又清晰可寻。奇巧之处在于,暗花底,还有暗款,大明宣德年制,这六个字太隐秘,太深奥,又太金贵,太硬茬了,就跟十全老人乾隆爷的玉玺一般。他摩挲着茶盏,看着这外观为白色,又有釉下鸡橘皮纹,千姿百态,生动自然,心里那个美哟,滋滋外冒,仿佛陶醉在会稽山阴兰亭会的王羲之,正要吟哦两句,陈来轼这个龟儿子张牙舞爪跑过来,浇灭了自己的雅兴。他只好收拾起这些宝贝,藏进密室,再踱到公案,听陈二皮的汇报。
见陈来轼慌慌张张,又不敢讲,胡昭龙只好屏退左右,听他密语。陈来轼将劫银之事为团练局巡防大队长三尖石等人所为,讲了个大概。这一说,把胡昭龙吓得目瞪口呆,刚才的闲怡心思,荡然无存。
陈来轼这个娃向来板眼儿长,心眼儿多,你不晓得他天一句地一句哪句最可信,他定定地看着这个只想邀功请赏的人物,就像刚刚欣赏的大明宣德年制白茶盏。陈来轼被他烛照一般,如芒在背,知道大人怀疑自己添油加醋,赶紧道出信息得来的过程,宛然眼前。
目瞪口呆的胡昭龙还没回醒转来,陈来轼又对他说道,“大人,事情已经这样了,肯定是捅天的事,但是三尖石这伙人本事高强,党羽众多,此事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待小人探出杠银下落之后,知府大人再行捉拿不迟。”
这时忽听手下来报“大人,不得了罗呀,昨夜兴隆场大绅粮黄仰中家发生爆炸,声震四邻。今晨保正前去察看,除满地血迹与玻璃碎片外,竟空无一人。”胡昭龙一听,觉得此事很是蹊跷,联想到最近风闻有“革党”活动,便命陈来轼前去看看。这头两天了不得的杠银之事,只有回头再谈,毕竟这只是财产损失,要是江山都改了,啥子都完了,宝座还不知搁哪儿悬起。
陈来轼走后,胡昭龙越想越不是味道,这三尖石,格老子是我自己亲手委派的团练局巡防大队长,只晓得他这砣大汉,啥子事都很能干,哪曾想,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竟然干出这等脑袋要搬家的事来!转念一想,这只是陈来轼一面之词,是真是假,却也难说。我不如令人把三尖石唤来,倘若他推三阻四不愿来,必真无疑。假如他啥也不知地来了,我也可以察颜观色,侧击旁敲,弄他个水落石出来。果真是他,那就毫不含糊,就此拿下,赚他一个大大的功劳!盘算一定,便叫手下去唤三尖石来衙中叙话。
有些事情,人算还真不如天算,手下一去,这三尖石径自肃穆庄严地跟了来。他那个老母亲刚刚去世,正身披孝服,神色有些黯然。
胡昭龙吃了一惊,自己手下家里冒出这么一件阴阳两违的大事,没得人来禀,格老子太不叫话,但是,如今正要探他的底,没想到他倒这么爽快来了。于是他收起杂念,脸上挂着假惺惺的同情,说道:
“三尖石,令慈驾鹤西游,令人痛惜,不过,你还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原本以为他脚底抹油,要溜之乎也,这下反而跟陈来轼说的毫不相干了,于是他只得装着没事假意安慰几句,“来人啦,给大队长看茶。”
三尖石恭恭敬敬地回禀,感谢大人的叨挂,说这种事情一出来,方方面面都要自己操心,没有及时告禀,请大人见谅。在言谈之间,胡昭龙因为揣着抓辫子的心态,心思很重地察颜观色,反倒有些不自在,于是装着取东西,到公案后边去拭汗。
一个差役应了知府大人的声,掂着茶壶上来给三尖石沏茶,倾身之际,用蚊子声音说了句“大爷,风紧”。
三尖石何等人物,他进得堂来,只看了胡昭龙脸上写着的多虑,就觉得有异,这个平日趾高气扬的上司,竟然一脸不自在,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今天气氛不对,有事,肯定跟自己这阵的举动有莫大关系。听这个袍哥界的差役兄弟一说,顿时明白个一二三。闲扯几句之后,他向胡昭龙拱手,“大人,三尖石料理后事,来得匆忙,连茅厮都没来得及上,我解个手去。”
“去吧。”人有三急,胡昭龙没有多想,挥手让他出去,反正又不出衙门。
三尖石神色自然,出了堂门就跟三三两两的兄弟伙打招呼,央请他们给自己做祭帮些忙,边走边说,就跨出了府衙大门,来到旁边小道。一上背静小道,就跟蜂窝炸了蜂子追一样,他撒开两脚,飞叉叉跑回屋,众人以为他在奔丧,一点也没起疑心,反倒觉得这个英雄好汉确实孝顺。
胡昭龙见他一去不返,让手下去茅厮找,哪还有人呢,鬼影子都没见到。胡昭龙恨恨地咬牙道:“想不到果然是他!”
正要叫人前去捉拿,却见陈来轼气急败坏冲了进来,口中直呼:“大,大人,大事不好!”胡昭龙正没好气,便厉声喝他,莫急,慢慢讲来,老子要弄清楚。陈定下神来,对杨道:“大人!这劫银之事,千真万确乃三尖石等人所为,小人今已探明他们劫银竟是为了造反!”
“你咋吃得这么准,老子正在火头上,莫诓老子哈,谨防给你龟儿子毛起!”
“千真万确呀。”陈来轼赶紧把打探的实情,细细禀来。
原来陈奉命出城不远,便见幺店子中一大群人正在聚饮,为首是骆子舟!陈来轼一阵大喜,心想正愁无处寻你,却在这里撞着!便主动上去招呼。因为他们都是当年“崇武哨棚”,忍苦和尚手下的师兄弟,加上骆子舟这个人,喜欢整整两杯,又为人豪爽,没有心计。陈来轼装模作样,要套出他的话头,于是做起久不相见恨相思的相思的样子,甜言蜜语很是亲热。
烟酒不分家,坐拢就开怀。
“你娃嘴儿蜜蜜甜,心头揣把锯锯镰,说吧,今天又想打啥启发?”骆子舟快人快语。
“骆哥子说笑不是,这不是好些日子没碰到你了吗?咋啦,兄弟我有啥不对吗?”
“在哪儿高就呢?”
“还不是跟三大哥一样,在衙门混口饭吃。”陈来轼明显感觉骆子舟没了戒心,于是把酒壶提得更勤了。
“你娃呀,肯定整到好处了。”骆子舟虽然憨厚,话却没得高矮。
“哪儿的话,我发财了你也有份,混成这样子都没好意思来找你们喝酒。”
“要,没搞到着,你会这样,早把兄弟忘记了。”骆子舟讨厌这家伙,因此话里话外总噎他。
“衙门那几爷子,谁不晓得,都势利得很,哪有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的落巴儿吃?”陈来轼为了探得底,忍受着昔日兄弟的一阵又一阵洗刷。
“哼,没得好处,就你那德性,不图锅巴吃,你会围倒锅边转吗?”骆子舟虽然讨厌,还真没把这个杂皮当外人,好多事,就坏在耿直上。
虽然身板壮,但他已经多喝了几杯,架不住陈来轼言语撩拨,仗着酒兴对陈说:“陈老弟,你我都是自伙子,又打个金章,兄弟有啥子事,就不瞒你了,这回跟梭大哥搞了一杆子痛快的,嗨呀,够我们兄弟伙吃好一阵了。你莫要问是啥子哈,反正,过几天就晓得了!目下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有好几千,时候一到就要把个泸州城车他一转!”
骆子舟从来都这么憨厚实在,不虚不诳,陈来轼一听,天啊,这个事已经不是劫皇杠那样的寻常盗案了,分明是聚众谋反嘛。他又端起酒碗,一槽人敬过去,都跟骆像一伙的,那些人都是山上下来的刀客,这事铁板上钉钉,硬是真的。陈来轼心头吃惊不小,但不敢硬来,于是稳住心神,扯个聊白,溜了出去,一口气跑回州衙,报个大信。
胡昭龙听了一耳朵,吃了这一吓,已经惊得不是目瞪口呆了,他只感到天旋地转,魂不守舍,不晓得手该往哪儿指。但他也算当时州县官员的干员啊,晕了一阵,马上就清醒过来,这个时候,谁都帮不到自己,只有方寸不乱,才可能想出万全之策。要知道,胡某人在泸州码头,遇事也有宰杀之权。他赶紧把陈来轼的一圈手下都呼喊过来。
“现在听清楚,团练局巡防大队长三尖石,你们的顶头上司,是这回瓢儿谷皇杠的劫匪。莫激动,听我说,不晓得我们团练队伍,还有没有他的人,还有多少他的人,你几个虾子,立功的时候到了,一是召集队伍,凡是这个时候阴啊阳的,不听使唤的,一律杀头示众。二是把人团拢以后,赓即关闭城防四门,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不准开门。三是各营统领,堂勇管带,列队听调,准备守城。四是分出几十个人手,由陈来轼带队,赶紧前往小市那个云滩会馆,搜捕三尖石和他的同党,你晓得他们的哈数,整出的板眼儿,务必擒拿到衙。”
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一个人是扛不起,胡昭龙马上乘轿,急匆匆赶赴永宁道府,向裕朝望大人说叙案情。裕朝望原本就对失银生气,这下更烦了,老子本是淮军名将裕如的嫡孙,也算清廷贵胄名门之后了,不仅没托祖荫享受清闲,反而总是遇到这些穷山恶水的刁顽之徒,整些七拱八翘的矛盾,让本官如何为人?确实,他也就是个纨绔子弟,不过三十来岁,没经过什么大场合,他呐呐命道:“胡大人,你行伍出身,指挥有方,这回的事,先行守城,我马上赴省,禀报制台,请兵平乱。”
胡昭龙一想,裕大人这是放弃指挥了,唉,靠不住啊。还是请盐茶道池家绅主持吧,于是策马拨轿,急赴盐茶道,三言两语奏出险情。池盐道一听,更是慌了手脚,“这,这,这样吧,我也上省请兵平乱,你把城守住就行了。我肯信,铁打的泸州,是句虚言!”
都走了,都走了,两个最高长官,平时威风八面的官长,这回遇到点事,就托给老子,你们跑吧,好生跑哈,莫遇到瓢儿谷那帮带家伙事的,洗了你们,到时候啊,只有老夫到省上去报丧哟。胡昭龙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子,我在省上没得硬关系,有也不成,我是武官啊,是该我顶着啊,不过陈来轼那龟儿子说三尖石有五千人,那些亡命之徒,我啷个防得住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啊。
管他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挥了挥手,带着亲兵,回到自己的家……
二○○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