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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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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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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匾匿身

从团练局出来后,三尖石跑回家中,拿上家伙事,就匆匆忙忙找兄弟伙去了。他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衙中,回到家中,假装啥子事都没发生过。老奸巨滑的胡昭龙,肯定会派人捉拿自己,自己一闪,袍哥队伍可能乱,得赶紧与黄仰中、杨四哥、熊克武、谢圭玉、骆子舟等大队人马会合,才能稳住阵脚夫,才能生存下来,才有机会起事。

于是他安排了神腿李二,铁脚牛三,一阵风卢七等几个弟兄,到各联络点去找联络队伍,“哥几个动作麻利点,有啥子事都莫拖沓哈,把情况说急点,办完事赶快撵回来报信。”

“得令!”几个瘦排骨挽个包包往肩上一搭,完全就是赶路人,风卷一样,各走各的了。

望着远去的兄弟伙,三尖石想,得让自己身边的几百个兄弟伙,到外边去训练刀阵枪法,不然真正上战场,吃亏。以前兄弟伙耍的是刀剑,鸟铳,棍棒,按自己理解的套路,上搠下砍,左格右挡,直捅后撩,单打独斗不吃亏。现在,要跟衙门里的正规兵丁较真,对付毛瑟枪,那就捡不到啥子便宜了,别看兵丁平时是双枪将,毕竟是硬家伙,从太平军,到捻党,哪个不是吃了洋人枪炮的亏,刀枪不入,门都没有。就算是金钟罩,铁布衫,石裆功,也只能防皮砣,虎掌,刀剑,要对飞如流矢,转瞬就到的枪弹,只有飞蛾扑火的命。他匆匆召集懂行的兄弟过来,吩咐他们按照教官的要领,从阵式,兵法,攻防技击,协作配合上,开始钉是钉铆是铆的训练,果然,这些好久没有显摆自己本事的兄弟伙,拉起队伍就开干,整得滴水不漏。

“我说,大爷的娘走了,大家晓得不?”练得没一阵工夫,袍哥里头的管事五排杜老三忍不住自己的悲痛,向兄弟们问道。

“这么大的事,三尖石没说,还让大家伙来练本事,硬是稳得起哟。”崔老二点点头,大爷还真不是一般人,要是我们这些当面嘻嘻哈,背后叽叽喳的,早就哭天抹泪,横扳顺踢了。

“大爷是什么人,兄弟们清楚不?”杜老三明知故问。

“哪还用说,这川南上八县下八县的兄弟伙,哪个不尊他为大爷?全川上下,是个对红心,哪个不说他是条好汉?还不要说连孙逸仙孙先生都佩服他。”说起自己的舵把子,兄弟们随时都浑如一家。

“那大爷跟我们情同手足,大爷的娘就是我们的娘。平时大爷没亏待过兄弟伙,现在咱的娘走了,我们就不能让老人家阴悄悄地走,你们说是不是?”杜老三临时就成了召集人,因为其他干大事的,都忙队伍去了。

“对头,要安排好,把场面做起来,杜老三,你就来指挥一盘,分配一下事务,我们照做就行。”

“我就不客气了,兄弟们,先把云昌会馆其他事情腾开来,啥子茶碗桌子,说书场子,麻将搭子,象棋角子,龙门阵子,都搁到,全部围绕老娘的事情来,莫显得我们这帮娃儿没出息。”管事五排就是干这些的,这是正事,整出来的一套一套。

“要得,我带几个兄弟,先把场面打开,等候弟兄伙来祭拜。”幺排很懂事,“只是大爷咋个办,他可是胡知府点了卯的,一出面肯定遭起。”

“是啊,龟儿子的笼笼早就编好了,摆好了,就等大爷来钻。但是,我们哪个也不能替他钻嘛。就算我们钻进去,胡昭龙那个杂皮抓到我们,也论不上邀功请赏的份儿,谁叫你我不压称呢?”五排觉得这话易引起误会,赶紧转个话锋,“狗官府最恨的是大爷呢。”

三尖石正好经过,他甩甩头,在眼角抹了一把,“谢兄弟们抽起,我也不说这些那些,泸州纳溪的了。你们把道场摆起,声势做够,估计上八县下八县的兄弟,都晓得这个事了,会赶赴过来。我虽然不方便出面,你们替我招待好,该行的礼节,该依的说法,该讲的规矩,该要的面子,都做足,都摆够,把我们泸州袍哥人家的规矩,显给人家看,千万不要因为细枝末节,伤了大家伙的感情。拜托兄弟们了。至于我,你们别管,我到时会赶到的。”

“大爷说这话,就有些生分了,你的事就是兄弟们的事,丢人卖客,拉稀摆带的事,不是你的兄弟伙干的。”人心都是红的,血也总是热的,因为有平日里的知遇之恩,大家穿一条裤子都显瘦。

“官府逼得紧,我担心连累大家,不要因为我个人的事,把大家带惜了。”

“说这些,大爷,入了袍,拜了山,磕了头,焚了香,啥子刀山火海,油锅刺林,兄弟们虚过吗?更何况这个时候,上三堂下三堂的人马,上三排下三排的哥弟,心头都蓄着对老娘的悲,对官府的恨,真正面对面,哪个收拾哪个,还说不清楚。他们带着烧火棍,咱兄弟们也跟你操了那么久,天天练身手,也不是吃素的,正好把官军的家伙拿过来用。只是会扰了老娘,清静不下来。”

“我娘开通,有这么多兄弟到场,她老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三尖石抬手交叉,竖起拇指,比了个谢礼。

说完,他又给兄弟们仔细分派活路,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什么,该哪个去干啥子,理得伸伸展展,派得巴巴适适,保证既送老娘,又避官府的麻烦。

胡昭龙确认了,就是三尖石这个杂毛,平时待他不薄,反而脚底下使绊子,给老子使坏,原来正是瓢儿谷杠银被劫的元凶。他心里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报禀裕大人和池盐道了。但是,自己的如意算盘滴水不漏,已经把三尖石唤到跟前,伸手就可以捉住,却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手上逃走,面前滑走,身边溜走,心头那个恨呀,气得把牙齿都咬歪了,连倒好几天,都不再玩那些成都省买来的宝贝了。他想,要是老子当时先把三尖石关起来,也不至于现在去撵嘛。这下子哪儿去逮嘛,那个土匪,就跟鸟入山林,鱼归大海,唉!这事还不能在属下面前提起,狗东西们一个比一个精,晓得了会给老子做脸做色,说些噻话,今后发号施令,根本不好收场。好在三尖石这个虾子,也有弱点,他这莽东西,别看五大三粗,任侠使气,对他老娘,就是百依百顺,孝顺有加,作为袍哥界有声光的人物,这回肯定要做一番道场,我肯信他不来端灵牌子。老子一定要掐住陈来轼那个鹰犬爪牙,让他务必要把握好这个机会,给老子把三尖石拿住,这样,对永宁道,对盐茶道都好交差。

陈来轼当然晓得这砣祸事的重要,而且线报已经报了,说云昌会馆来来往往的人客,逐渐多起来。他怕这些绿林好汉一多,自己的人手反而不够了。于是打发手下这群双枪将先去围云昌会馆,自然赶紧又去找州府里的几个堂勇管带,再带几十号人扎场子,去捉拿匪首三尖石。

他是往回龙湾找人去了,先去的几十个兵丁却不管这些,一个二个已经螃蟹过街,横行霸道了。在渡口边的小街,都在抢掠小摊贩的东西。烟摊子,糕点铺,烧腊店,跟遭了灾一样,洗得干干净净,商贩们看清楚了想躲,还没反应过来。

“兵爷,我就靠这个养家糊口,你跟我留一口嘛。”

“老不死的,我是在帮你,跟你留了,后边来的兵爷分不焦,相互会打得头破血流的,他们到时找你出气,付医药费,不亏得更惨吗,你说是不是?我劝你还是赶紧收拾挑子走人,滚得越远越安全。”这个兵油子,抢人竟然还有理,自认为有良心,替受害人着想,这是什么强盗逻辑,什么乌烟瘴气世道。

“哎哟,我这才是猫儿搬甑子哟。”烟摊子老汉无奈地使劲摇摇头,差点把缠头帕都甩散了,“都是我的错,起早摸黑忙一天,到头来,白干一场。唉,兵爷说得对,我捡条老命回家算了。”

后边的见前面有着落,也不管军阵队伍的整齐威风了,像疯了一样,有抢叶子烟的,有抓樱米糖的,有揣烧酒罐的,每个人如同带了钩手,见什么拿什么,连背街小巷子也不放过,那些碗碗粉,牙牙饭,担担面,节节肠,盆盆菜,就跟不要钱一样,成了劳军慰问品,新鲜,热烙,方便,顺嘴。一街的商贾,摊主,店员,丘二,惊慌失措,无所适从,根本不敢说半个“不”字。

几条街都在风卷残云,这倒比不得战场,那儿是枪林弹雨,魂飞魄散,这儿动静小些,但也没有谁敢冒皮皮,不然,惹毛了兵爷,给你脑壳上,背颈骨几枪托,算是便宜你了。

“这一家莫搞头,还挂着白。”一个伢子兵嵬儿,仗着自己年轻骨嫩,飞叉叉地冲在前头,碰到挽幛,又缩回来了,“妈哟,触了霉头!”

“啥子?”后边的急忙取下背上的枪,拉开栓,“哪个敢不从军爷?格老子不看我们是什么队伍。”

“好像死了人。”年轻骨嫩的兵鬼哭狼嚎一般,完全没有刚才蛮横不拘的自信。

“啥子,死人了?”一听这个,二筒瞪得牛眼大。

讯息如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往后漫,再没有兵豪抢了,躲都来不及,这是瘟神事啊。

但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一会儿,就有多事的兵,经不住好奇,探得了实,说这家姓三,跟梭大爷有关。哦,对了,就是当官的喊我们要围的三尖石家道场。

他们看到这家门口,南来的,北往的,东奔的,西走的,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在晃来晃去。这些手臂上缠乌帕的,都是从山口,从码头,从集市,从城门,从船上,从桥沿,各个方向往这云昌会馆来的,他们有背背篼的,有挑挑子的,有扛锄把的,有提船桨的,有披蓑衣的,有戴斗笠的,三三两两,陆陆续续,不多言不多语,不慌张不拖沓,好像藏着心事,又都脸色凝重。到了灵堂,纳头便拜,然后各人找张桌子,团拢围坐,小声摆谈起来。

这么多人在这儿,就有闹事的可能,兵爷也有借口,要好生理抹一下。他们气势汹汹,直奔会馆。

“唉,我说这个宝器,摆他妈啥子凉水摊子哟,快给老子们挑起爬哟。”边说,边端起烧火棍子,去捅那茶桶子。

“兵爷,使不得呀,你这一买卖下去,我一家老小就喝西北风了。”说话的是个精壮的汉子,脸上堆着笑,陪着小心,“你老人家喝口茶,顺口气,你晓得噻,这是水井沟的千层岩浸水,就是没煮的生水,喝起来都是甜丝丝的,煮上云龙山的菊花,那个清香,沁人心脾,兵爷,整一碗。”说着,就端起了茶碗。

伸手不打笑脸人,兵爷也爱装斯文,客客气气接过茶碗,但是毕竟是粗人,装不来秀气。端起茶碗,仰头张口,牛饮一般,汩汩汩汩喝两大碗,“嗨,格老子就是顺吞呢,就是没得伴嘴的。”转过背,他那鹰样的眼睛,又开始搜索,摄取。

“兵爷说笑呢,哪能让你清喝呀,来,这是我们祖传的弥陀风雪糕,化猪油炼的,蜜蜜甜呢,来两块,顺茶吃。”旁边的摊子,小贩主动配合,呈上一大包雪白的泡花糖,外加一脸谄媚的笑。

虽然是颐指气使的兵,但也是肉体凡胎,兵丁吃着,拿着,就温和多了,关照起这门口的小商小贩,“我说啊,这一路摆摊子的,待会儿兵爷要打仗,你们不走的话,站边一点儿,谨防刀枪不认人,子弹不长眼,自己遭了嘛,活该挨倒哈。”

吃饱喝足,几十个兵,不再理会这一帮穿襟襟挂绺绺的小生意人,直接把会馆围起来。

会馆虽然比三尖石家大得多,但架不住人多,屋里人满了,庭院人满了,就是门口街沿,也坐满了人。啥叫人缘,三尖石这个热闹才叫人缘。他老子死得早,没看到这阵仗,不然他要夸两句自己的儿娃子,尽管平时间,三尖石做啥子事,都很难让他叫声好。坐满人的桌子,一直摆到茶水摊,糕点摊,烟叶摊,水果摊,蔬菜摊,响器摊,纸盒摊,农具摊,鞋帽摊,窑货摊,摊前边,谁也分不清,谁是奔吊来的,谁是帮忙来的,谁是做买卖的,谁是路过这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兄弟伙,在清吹的伴奏下,拱卫着三尖石做法事,有哭得伤伤心心的,那是平时受了大娘的恩,有哭得依依呀呀的,那是在念老太婆的好。三尖石什么时候回来的,没人晓得,按着阴阳先生的掐算时辰,他就正跪在那里,尽儿子孝,答众人礼。

会馆外面是簇拥的人群,里边根本进不去。兵丁分不清这熙熙攘攘的人堆里,哪些是匪,哪些是良。管他妈的,分不清不要紧,他们来的目的,就是从这一群人中,抓一个人,这个十恶不赦的匪头子,江湖上的舵把子,袍哥大爷三尖石。

乱糟糟的人群里,从哪儿下手抓三尖石呢,他脸上没刻字,就算认的几个,也在这人来人往的热闹里,被绕得稀里糊涂,云里雾里。哦,对了,他是个魁梧的汉子,有双凌厉的眼睛。但是,都是吃红苕棒儿长大的,都是在长沱二江里扳的,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这人堆里,精壮大汉儿,确实还是多呢。格老子太考老子们的眼水了。

“嗨,大哥,我倒有个办法,”一个掉眉眼儿对带兵大爷屠有用说,“你说抓那个三尖石,是他的娘洗白了,那么他肯定要端灵牌子,要给五湖四海来的拜兄还礼,这个是金不换的哟,要是这都找替身,他就莫法在江湖上嗨袍哥了,你说是不是呀?”

“对呀,你娃想得周全,就从这点下手。”屠有用拍了拍那个掉眉眼儿,笑了笑,“贤弟,回去就去支两个光洋,算是奖赏。”

队伍把会馆四面一包围,兵丁们马上就分散了,从各个位置硬往里闯。但是真正能闯进去的,就没有了。你看那些从山口,从码头,从集市,从城门,从船上,从桥沿来缠乌帕的,到处都是,把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前面两个想领赏的兵丁,试了几次,均不见效,一下就蔫了气。算了,等官长来了再说,就算立功,只有他们抢去的份儿,根本轮不上自己。老子小兵一个,永远捞不着好处,弄不好,还要吃亏。

“兵爷,你往里边拱啥子,未必然你也是道上的朋友,要去给干娘磕两个响头吗?”一个莽娃对挤在门口的兵丁揶揄道,“看来你们团练兄弟,跟三尖石交情不错嘛。”

“磕你妈的头,老子这是什么?”兵丁举起手上的硬家伙,狠狠对他嚷道。“不是上司要抓人,老子才不来这种地方呢,要晓得这里有清吹,老子也不愿来触霉头呢,妈哟,格老子今天硬是起早哇。”从来当兵的都觉得,有硬火才有底气,也才有脾气,自然就有了天下,除了皇帝爷,都是自己这帮兄弟说了算,所以,嗓门大就是天生的了。

“妈那个巴子,哪个龟儿子不懂规矩,扰了大娘的清静。”里边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袍哥兄弟,“有啥子莫法克服的,要在这个地方扯起公鸭嗓子嚎?”

“哟,你个虾子还敢骂兵大爷,还敢挡倒老子公干。”说着就从肩膀上拉下枪杆子来。

“唉,兵爷,兵爷,动不得杀,这是啥子地方哟,你不怕二天肚皮痛?”一个斯文一点的账房先生吓得筛糠,“这位哥子少说两句,有啥子事好生商量嘛。”

“商量个鸟,老子拿人还跟你商量,你他妈三张纸画个人脑壳——好大的面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有给老子提草鞋的资格没得,快给老子爬哟。”有人喊爷,兵丁感觉脸上好光生哟,看来,还是有人虚火自己的虎威,兵爷的虎威。

“日你个先人板板,敢肇三尖石的皮,不想活了。”袍哥人家是好惹的吗,他才不虚火你那根烧火棍呢。满脸横肉的兄弟边说话,边亮出银光闪闪的手插子,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这个兵丁知道袍哥横,但没真正见过,自己拿话唬不住,又下不了台,只有硬起,他用枪尖指着亮家伙事的袍哥,“你个龟儿子想干啥子,想造反吗?”

“造反又啷个,你以为你好了不起。”忽然间就涌过来一群见过些阵仗的刀刀客,人人手上亮出大大小小的刀,明晃晃的,“老子些今天就要弄你,我肯信你龟儿子不是肉捏的。”

见到人多,兵丁一下就成软脚虾,回头找自己的同伙,哪儿看得到呢,那些虾子都是欺软怕硬的种,早梭到后边等人去了。他自己冲得太快了,眼看就要遭起。

“算了,今天是干娘的祭,不要整得直眉瞪眼的,兄弟们把家伙事收起来,兵哥子,你这怒气冲天的样子,是为啥子嘛?”

“老子要弄人,你娃担待得起哇。”一边是自己的兄弟没在场,一边是袍哥人家在客气,他终于可以稳一下,于是把颈子一梗,“你几个虾子莫走,待会儿把你们全都弄进鸡圈关起,就晓得老子们的厉害了。”

“日你祖宗,把你当人你还嫌,把你当狗你才汪汪,老子些不相信,你龟儿子有尿性,兄弟们,快点拿家伙来,把狗日的弄了!”说着,一群人摆出了拼命的架势,就去按拿枪的兵丁。

眼看兵丁就被一群大汉儿按下去了,后边的清兵见要吃亏,枪栓一拉,噼噼啪啪就开枪了,好清脆的声音,划破原本清静的天空。枪一响,老老少少就乱了章程,钻桌子的,躲墙角的,藏门背后的,破门而出的,什么人都有。会馆里边,顿时像蜂子炸了营,乱成一团,板凳倒,椅子翻,茶碗飞,酒杯碎,点心盘摔得稀里哗啦响,洋油灯也熄了,蜡烛被风扇得忽明忽亮,整个会馆在一瞬间,就变得半明半暗起来。

世界上好多事情,刨亮了的时候很简单,一是一,二是二,没得拐扯。就是这黑不溜秋的光景,倒明不白的时间,就有人跑出来吃混堂锅魁,打冷砣子,那些吆五喝六的兵丁,经常莫名其妙,就被灵活机动的挑事袍哥,锤了很多冷不防的砣子,还清不出是哪个干的。于是,场面就更乱了,就是想站起来走两步,都不行,你不知道脚底下是啥子在那儿绊着,头边上有什么东西挡倒。

屠有用这二年吃多了哑巴亏,领教过袍哥的厉害,把他们惹烦了,这几百个人拼起命来,也够打整,自己的人根本不是下饭菜,于是,他扯起嗓子喊道:“都住手了,今晚上,我们奉命,单请三尖石大哥,别个不要乱动,动凶了,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边说话边安排自己的队伍,走到中央,清出一条道来,把人往两边分。

人一隔开,又没有三尖石的命令,大家还真安静下来。几个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刀刀客,赶紧收起刀,混进大堆的人群里,再没动手。

“得罪,得罪,兄弟是领差来办事,大家配合一下,支个架子,搭个棚子。”屠有用双手一抬,做个袍哥人家的礼信,感谢大家都把东西收拾起来。

兵丁们赶紧点燃火把,把会馆门外的,院内的,各种活路,各样脸色的人,团拢到院坝中央来。这些红眉毛绿眼睛的,都喷着愤怒的火,要不是三尖石事先招呼在前,早就跟这群杂碎干起来了,他们极不情愿地凑到一块儿,又极不配合地虎视着这些兵丁。

兵丁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磨了好半夜,才把这群随时要爆炸的人群团成两团。一个一个的清,挨个挨个地查,辨个头,照脸盘,听声音,看是不是要找的三尖石。

骂骂咧咧地奔来,唠唠叨叨地骚扰了一路货摊,这群提劲打靶的兵丁本来就很累,来到这个不生肌不窖口的地方,跟这群不顺毛不服气的东西,干了结结实实的一阵混战,就更烦躁了。现在,又要把这些三教九流吃铁吐火的家伙,半个不剩地查,脑壳都大了。妈哟,明明就在人堆堆里头戴孝答礼,明明就看见他在这屋里头,莫非他飞了不成,这云昌会馆有好大嘛?屠有用一下子把自己都吓醒了,老子要是捉不到这个在这屋里头的人,回去啷个跟胡昭龙胡大人交差,交不了差,我还在衙门里头混啥子?

一发狠,他把几个兵丁一顿臭日厥,“你几个杂毛,要是挖不出三尖石,不要怪老子心黑哈,老子要你提头来见!”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弄凶了龟儿子些不卖力。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我们就是道台大人唯一的指望呢。

几个兵丁立马分队,一队一队地进,一组一组的筛,硬是要把这些呲牙咧嘴的家伙分个公母,辨个雄雌,那三尖石再会化花脸猫儿,再会变七十二,也要打回原形,把他揪出来。

人堆又极不配合地掀来捣去,咬牙切齿,要拉尿的,要喝水的,要吃药的,要透气的,折腾着这些心情郁闷的兵丁。屠有用晓得再不收拾停当,这伙人就要爆发了,那结果自己就无法想象了。他一扯嗓门:“人就不查了,你们都不要动,各路兵丁听令,把院坝的所有床,柜,箱,龛,缸,瓮,坛,钵都给我细细查,箩篼,竹筐,麻袋,纸盒,都拉起来抖一抖,我肯信他会驾土遁。”他还不时回望那占位置很大的灵位,“记到哈,老人家的棺椁也莫放过,但是,只准悄悄看一看,不要动了煞。”当然不能动煞,动了煞就动了众怒,这些袍哥兄弟伙的忍耐,自然是有限度的,过了头,可能会掉头。

黑夜的黑,真是黢黑,让搜兵心生忌惮,他们相信三尖石肯定就藏在屋里头,这群人中有没有,不能肯定,但这屋里头藏他个把人,绝对轻而易举。官大一级压死人,不搜是不行了。但是,这些那些,官长说到的没说到的,弟兄们都查过了,却连影子都没得一个。火把闪烁的光亮屋子中,那墙面的神龛台子,房梁的木雕人物,横匾的暗黄金字,挂轴的山水人物,忽闪忽闪的,仿佛都在跳动着,嘲笑搜兵无奈的脸。一个二个苦着脸的兵,像失了魂一般,变得了无生气,萎靡不振,无可奈何。

奇了怪了,屠有用光训斥手下也不管用,于是,亲自带起人马,每一个旮旯角角,都像挖金银罐那样,连搜了好几遍,硬是没有影子。

这一下他自己都没抓拿了,龟儿子三尖石难道是水变的,见到太阳烘烘儿就蒸发了,没影儿了。

他还不放心,押着手下又摸了一遍,啥子都没得。心里说,真他妈闯了鬼了,咋会连个影子都没得,都怪老汉儿把名字给老子取拐了,看来我是真的没用啊,啥子有用哦。

“掉眉眼儿过来,你不是说分得出三尖石吗,啷个回事?”

“这一乱,人多,还动,那里还分得出嘛,大哥。”掉眉眼儿知道,这个时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还是让官长收场吧。

“你赶紧回去报胡昭龙胡大人,请他来定夺。”要是老子回去禀,就是有千张嘴,那些吃饱莫事干的官爷,也不相信,让他们自己来挽总吧,屠有用平时的聪明,用到牌桌了,此时此刻,他觉得把大人请来,至少,怪不到自己好大的笨。

鬼撵一样地去,风一样地回,果然,胡知州带着陈来轼,还有一哨官兵,怒气冲冲地杀来,那样子,不捉住三尖石,坚决不收兵。

“你龟儿笨猪些,啷个整的,还要胡大人亲自出马。”陈来轼接了官命,这几天牛哄哄的。

“胡大人,按照你的吩咐,我们是前三层,后三层,左三层,右三层,里三层,外三层,把这云昌会馆围得水泄不通的,连只麻雀都没放跑。但是,从院外到坝子,从地上到屋顶,来来回回搜了不下十遍,嗨,那狗东西连个毛毛都没现。”

胡昭龙没说什么,他从人群的当头,慢慢地走过,官威之盛,连蛐蛐都噤了声,眼睛一扫,连树叶都垂了尖。

“你说你们翻箱倒柜,没落下一个可疑的地方,咋会没得影子呢,难道土遁了不成?”陈来轼替胡大人说了话,又在琢磨自己昔日的师兄三尖石,会用什么障眼法瞒天过海。

胡昭龙轻言细语的说了声,“那些狗东西都笨,陈来轼,只有你聪明,安排个人上屋梁去,照一照,摸一摸,弄不好还真在上头。”

“掉眉眼儿,从这儿上。”他指导着掉眉眼儿。

掉眉眼儿想着自己的两个光洋,要是抓不住三尖石,那就看倒稀饭化成水了,那样自己也不甘心。于是,嘿着嘿着,他架在两个兵的肩膀上,爬上了屋梁上,细细地照,没有。既然没有,还摸啥子摸,只好灰溜溜地下来,但是他嘴巴很甜,“报告长官,经属下细查,可以排除上面藏人的可能性。”

“妈哟,你个龟儿子还装怪哒,没得就是没得,啥子叫排除可能性。”陈来轼恼羞成怒,厉声讽刺他,引来其他人一阵哄笑,唉,吹得那么神,原来陈娃儿也莫啥子日天的本事,大哥二哥,大家都差不多。

“看来,三尖石会确实会飞檐走壁,在我们大队伍的包围之中,翻墙跑了。就算跑了,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他的。这种事不是好事,你们这群田夫野老,不要红眉毛绿眼睛的,自己好自为之。兄弟们,回!”胡昭龙心头鬼火冒,但又不便发着,只好冠冕堂皇训斥一通,撤了。

兵丁来了这么多人,搞整了大半夜,连三尖石半个影子都没看到,袍哥的兄弟伙,按照之前吩咐的,又锣鼓喧天地做法事,把干娘的后事风风光光地安埋了。

“三尖石去哪儿了,明明在戴孝答礼,大家围起在中间嘛。”就连袍哥的兄弟伙,好多人都疑惑,清狗抓不倒人,那是自然,他们笨嘛。我们自己都没理伸展,大爷眨眼就不见了,确实神了呢。

“我晓得,你们要想知道也不难,管我一顿酒。”杜老三朝几个兄弟伙昂起下巴儿。

“大爷告诉你了吗?”崔老二不相信,之前安排活路的时候,他跟老三是一直呆在一块儿,不可能他耳背,没听说嘛。

“是没告诉哒,他不是说,至于我,你们别管,我到时会赶到的,说过没,嗯?”杜老三有些得意洋洋,回崔老二的话。

“说过,而且他人大面大,说话算话,头半夜不是跪在那儿,给大家还礼信吗。”

“对头。他确实在那儿做着正二八经的事,但是,清狗来了以后,大家乱了以后,就没有人再见到他了,只有我,我清楚他在哪儿。”杜老三关子卖得大,东瞧瞧,西望望,那样子似乎在说,知道不,兄弟些,关键时刻就我精明。

“那在哪儿?”

“管酒不?”

“管,莫说一顿,就是十顿,哪儿存在呢。再说,你哪才只白吃过我一顿酒吗?”

“那倒是,你我好兄弟,就一顿行了。来嘛,我带你们去看。”杜老三领着崔老二几个,来到屋内。“我看人多眼杂,就留心大爷身边的人,结果,谁都顾不了谁,我跟到大爷后边跑,只见他趁着混乱嘈杂,黑灯瞎火的一刹那,纵身一跃,就跳起来,抓住了堂上那块横匾,再向上一个倒卷,就侧身翻到匾后面,还顺手把孝帕往横匾上沿一捋,擦得跟没摸过一样。”

“你都没吱一声。”

“这种情形,晓得的人越少越好,我一直心口都提着,生怕清狗会发觉,尤其是那个掉眉眼儿爬上爬下的时候,老子当时想,要是朝匾这边爬,老子就要给龟儿子杀过去,还好,他那条命可以多活几天。”杜老三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像一个英雄。

“真是哈,管你清狗在下面闹翻天,也搜不到人噻。大爷在上边只是纹丝不动,他那身功夫,练得炉火纯青,不然咋会打得金章呢。”

当兄弟们搭梯子去请大爷下来时,连影子都没得了。大家正要怀疑杜老三编龙门阵时,那上边一个人大小的擦灰印子又印证了他的说法,真没瞎日白呢。

二○○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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