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悄悄地熬了一个满夏,胡昭龙硬没找到三尖石的影子,他有些焦灼,又有一些侥幸,焦灼的是,颠来倒去,花费了这么多精力,都没有收效,啷个向省宪交代哟,虽然暂时弥补了皇杠的亏空,但这总是纸包不住火啊。侥幸的是,这娃果然是外出躲杀去了,不然,浮塘的鱼,总要冒个泡泡的,既然啥子反应都没有,与其整天疑神疑鬼提心吊胆,还不如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算了,古话说过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了再说真章。
那些绷紧神经的兵丁,一天到黑被又歪又恶又不吃豆芽脚脚的军官撵出去搜查,整得鸡飞狗跳猫哭蛙叫,结果连个影子都没抓到,本来就已经泄气了。这江边的太阳,又丝毫不吝惜自己的热,毒辣地毛晒着,再有精神的兵,也收起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念头,蔫缩得萎靡不振了。
隔泸州不远,是属县江安,这地方,沿着逶迤的长江水势,连着起伏的丘陵纵横,终年田野茂密,林地浓郁,赶路的,歇脚的,吆猪的,牵牛的,扯草的,挖药的,捞烧衣的,挑担子的,背背篼的,抬滑杆的,走亲戚的,娶媳妇的,大队人马或三五成群,人来人往而不易觉察。三尖石这帮人,原本在泸州城,整得惊天动地,忙得州衙的兵丁,挖空心思到处找寻他们。好在兵里有袍哥眼线儿,晓得搜捕的动静,于是三尖石带领大路人马,隐匿在泸州城外的山林,偶尔袭扰,令清兵左支右绌防不胜防。你瞪大眼睛四处找的时候,这三尖石的人马,连鬼影子都没得一个,你疲惫不堪打瞌睡的时候,他神不知鬼不觉又冒了出来。他们就这样跟清兵藏猫猫儿,玩小孩子家家的游戏。
折腾得差不多的时候,三尖石、熊克武和谢圭玉几个人,来到江安,与巡防营里的鲍九爷、鱼四爷几个哨官,商议江安的前哨行动。
“要说动手,我们没得说头,肯定冲在前头。”鱼四爷在巡防营里呆久了,没有多话。
“你们估计自己手下的兄弟都靠得住不?”
“我认为问题不大,毕竟都是一口锅里捞饭吃,又受我们两兄弟的眷顾,没让大家吃什么亏。”鲍九爷为人细心,谨言慎行。
“你觉得由你们自己行动,胜算几何?”三尖石纠结的是,这头炮一定要响,要震撼,要给清廷颜色看,要给穷人以信心,起到推动作用。
“我有个疑虑,如何我们出面,县衙里边看出苗头,知县老爷肯定会向泸州搬救兵,搬兵不要紧,引起永宁道,泸州知州的警惕,就弄巧成拙,得不偿失了。”鲍九爷说得在理,谢圭玉也点头称是,大家秘密地忙了一大阵,结果让敌人识破了,那不是干空事。
“大家动动脑筋,办法总比困难多嘛。”三尖石在大是大非面前的乐观,无形中激励着兄弟们,川江边上受苦受难的多少辈人,总是在穷欢乐中,生生不息地活下来了。
“这样吧,咱们袍哥的弟兄,也有在衙门听差的,在哪里边找个把人,由他带着知县的牌子来发号施令,敢有不从的?”熊克武老练一些,说的法子管用。
“有没有这样的人选?”三尖石回过头,目光深情地望着鲍九爷、鱼四爷,这俩哥老倌,啥子时候都是对红心。
“县衙有个典吏,叫蓝坤龙,人称烂滚龙。这娃有些道行,见多识广,前两年参加了袍哥,嗨得人五人六,很得知县赏识。”鲍九爷也是试试看,请大家来分析,可行性有多大。
“人怎么样?”
“人机灵。”鱼四爷把烂滚龙的身世,给大家说了一遍。
蓝坤龙生在江安,父亲是一个药材商人,信天主教,常常往来于成都、重庆、上海、广州,家次也算富有。但是他爹死的时候,蓝坤龙还小,所有的资产,都被几个不成器的哥哥挥霍尽了,俗语说得好,挣钱好比针挑土,用钱就像水推沙。没得钱的日子,蓝坤龙就活得造孽。好在这娃从小十分机灵,经常调皮捣蛋,于是哥哥嫂嫂就像扔垃圾一样,把他往县里的小修院送。因为他老子生前信教的缘故,所以他被顺利接收了。但是,小娃娃匪得不一般,经常坏了小修院的规矩。而神甫不习惯这川南的江河豪气,生得冷酷无情,像收拾犯人一样,弄得他自己都呆不下去。有一次天热得发疯,他把嬷嬷的衣服偷出来铺坝席,乘夜凉,犯了禁规,坏了院誉,要被开除,和他大小的小可怜,都是没有出息的种,谁也不敢帮他陈情递话。于是,在被宣布开除那天,被押到长板凳上边,趴着,全院学生一个接一个上来,在神甫的命令下,狠狠地抽一板子。几十个人,几十板子,那板子又宽又结实,蓝坤龙的屁股打得就像点了红的泡粑一样。但是神甫也没有主的仁慈,没有在胸前划十字,而是在打完他之后,立即就面无表情地把他驱逐出院。
回哥哥嫂嫂家是没有指望,带着伤,他到处流浪。说来也怪,没有上顿下顿的照管,没有铺笼被盖的睡眠,那伤就在一天两天的拖延中,好了。他流浪到成都坝的时候,遇到一个叫阿门的天主堂,有个神甫见他是教友,懂得一些教仪,会说几句法国话,就收留了他,还教他修理钟表。唉,哥哥嫂嫂嫌弃自己,家乡神甫折磨自己,颠沛流离苦了自己,这里神甫善待自己,他发誓要学点过硬本事,反正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今后有了混饭吃的东西,啥子都不怕。于是,法语说得更顺溜了,钟表修得也利索了,不知不觉也洋范起来了。当地有个开药行的大商人,看到他和洋人进进出出,讲的全是法国话,觉得这娃娃有出息,今后肯定前途无量,于是一面把他请到药行来当先生,还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许给他。哎呀,蓝坤龙一下子从糠箩篼跳进了米箩篼,欢喜得不得了,天啊,我这样一个烂嵬儿,竟然修到了前世的福,祖坟冒起青烟,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结识了一群体面的阔人,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娘子,于是,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老丈要面前好生表现,经常把上等药材送给神甫,这样一来二去,两面光生。等药行老板归西了,他便顺顺当当接下这份家业,成了有家有室,有资有产的人了。
但是,自小就见老爹在“白头翁牵牛过常山,遇滑石跌断牛膝;黄花女炙草堆熟地,失防风烧成草乌”的铺子里,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看都看烦了。现在,虽然日子也算有滋有味,但光干药行,不是他蓝坤龙的兴趣,他把生意交给远房亲戚打理,自己跑到上海去进都会学校,专门学习法文,这比先前只是讲,要高明得多,跟法国人接触的机会也多了起来。一有机会,他还跑到法国商船上去见识法国人的生活。连在船上服侍法国人的中国人,都好像是高等华人,比别人要高一篾片。相比之下,自己反倒显得很穷酸。这样一来,他觉得读再多的书,都不如跻身法国人中间,要威风得多,而且,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可能出人头地,于是他不惜降低自己的身姿,像一只到处张望的猴子,四处投机,八方钻营。果然,他就等到了机会,那只停泊在黄浦江上的法国商船,要雇一名华工,与上海本地人打交道,他懂法语,长得又年轻英俊,经人引见,一下就录用了。
他有流浪的辛酸,也有学习的勤奋,这回,他又看重是个自我发展的好机会,所以,善于察言观色,勤于劳碌奔忙,很快就博得了洋人的欢心,备受赏识。随着办事能力提升,他的收入在增多,见识在增长,想法也增大,就是要了解和学习更多的未知本领。机会总是眷顾有准备的人,没过多久,他就被爱才心切的船主荐举到法国军舰上,去干这个世界上最威风的军事工作了,尽管只是粗笨和脏乱的活儿。那些毕恭毕敬,费力费神的岁月里,让他学会更多与长官打交道,与同辈打交道,与旁人打交道的本领。法国军舰在黄浦江呆习惯了,但法国军人却呆得不耐烦了,当军舰冒着滚滚浓烟开离中国的时候,蓝坤龙既没有泪眼婆娑,也没有咬牙切齿,他晓得,凭着自己一口流利的法国话,满脑壳的经营算法经验,已经不惧怕找不到好工作了。在上海的洋行里,他轻松地应付着叽哩瓜啦的洋人。回到成都的银行,与精于算计的襄理们虚与委蛇,灵活应付,一点不吃亏。当他厌倦了商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来到重庆赫赫有名的刘氏大商家中,当一名法文教师的时候,他很是踌躇满志。刘家的上上下下,带着虔诚的心,欢迎这个年轻英俊的法国通。他倒想清清静静地过一段日子,但是刘家那个青春开放不缠脚的女子,没有把法文学好,却把要死要活那一套学会了。蓝坤龙虽然有一身洋务本事,在这地方,也只算是一个教书的,再说,自己还有一房如花似玉的婆娘呢。于是,疼爱女儿的刘大商人一跺脚,把蓝坤龙撵出了刘府,而且放话不准他在成渝两地混。有权有势就是不得了,蓝坤龙从讨口子生涯开始,就弄醒豁了这个不成文的真理。唉,胳膊总是扭不过大腿的,他听说听教,皈依佛法,远离是非之地,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江安,谋上了县衙的典吏闲职。活路不多,对他来说,文书典制,上行下效,左右逢源,也很轻松。但是,不是啥子事都可以化解的,回江安不久,他那个药行老板娘的娘子,闹了肺痨,没多久日子,就撒手走了。一个人没得追求,就空荡荡的,他听说袍哥还有些事情干,又觉得跟在成都,重庆,上海见到的场面比,还没那么复杂,于是就成了一起喝酒的兄弟,前一阵接应雷马屏过来的兄弟,就帮了袍哥人家不少的忙。
大家觉得,唉,这蓝坤龙,跑得野,耍得杂,中外交道都打过,算是见过世面,嗨过场面,撑过门面,有过脸面的江湖兄弟,可以一用。关键是脑壳灵活,遇事可以机智应付。
“干脆我明天把他叫来,大家见识一下,说得再多等于圈圈,一个照面就明明白白了。”鲍九爷给几位大爷申说一遍。
“那当然行。”三尖石说。
第二天在江安城边的岩鹰茶铺,几个人一碰面,没得三句话,就聊拢了。三尖石说,蓝坤龙你娃长得墩笃,是个人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颇茂声光,令兄弟些佩服。蓝坤龙则吹捧三尖石高大英武,吃铁吐火,是条硬汉,袍哥弟兄伙到哪儿都尊大哥嗨头份儿,跟大哥你干事,那是无尚光荣。于是,大家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今后掌握知县衙门的动态,随时给巡防营鲍九爷报信,就成了他蓝坤龙的第一要务。
大家把茶喝得快要寡白的时候,起事的措施都出来。
三尖石说,“哥弟伙,那就说定了,到了那一天,蓝兄弟在县衙附近靠城门的盐店街,放一把火,让城里的巡防军,城外的义军都看得到,等到城内一众人等忙着救火的时候,鲍九爷带领人马打开城门,杀进县衙,活捉知县,告令全县反正,然后,向泸州城集结。”
“包在我身上,兄弟们放心,我烂滚龙啥子阵仗没见过,法国的洋炮,清兵的洋枪,我是摸得多用得多,更不用说鸟枪铳子,大刀片子,长矛梭子,短手插子,这小小江安城,迟早是咱们兄弟伙的菜。”蓝坤龙再咋说也是嗨个世面的人,吃肉是大快大快的,说话是大句大句的。
“小心无大错。”熊克武听孙先生教化多,见识了逸仙革命遭遇的艰难困苦,懂得哪些时候得意,哪些时候要审慎些。
日子一天天近了。
江安县衙旁边的那条盐店街,已经远离城中心,隔城门很近,也非常僻静。这里往深巷里走,有一家长相端庄,做事规正的黄寡妇,他男人早年也是留过欧的人,在成都省很有头面的衙门里干差,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哪晓得一场痨病要了病。哦嗬,好日子到头,黄寡妇无依无靠,便回到了川南老家,以做针线活儿过日子,虽然紧巴巴的,勉强也能过下去。蓝坤龙的老婆走后,浆洗缝补的活,就拿过来找黄寡妇,一则自己不会女红,二来可以接济一下这个曾经体面的穷人。
黄昏时分,县衙外空无一人。蓝坤龙独自从县衙出来,在黄寡妇家的院门口停下了脚步,左右看了看,没人,于是正了正衣冠,转身进屋。
屋子里迎出一个打扮得体的妇人,头发蓬松,举止利索。“蓝大哥,你这几天的衣衫,咋没拿过来呢?”
“哦,这几天没顾得,改天我送来,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客气啥子,你说就是。”受恩于这个豪爽的官人,黄寡妇脸上一副真诚。
“黄家嫂嫂,衙门里边的几个同僚老是打趣我,是我也是场面中的人,走了不少地方,年届三十,人生当立,要我办一盘展杂,招待大家,原来我是极力推辞的,可架不住大家伙抬举,非要我请回客,做人不能太抠了,免得二天连朋友都没得做,我答应了。但又不想惊动太多的人,就想自己整几桌。我没有那么宽的堂屋,我想借你这院坝,备点烧衣,等过几天要用的时候,过来拿,麻烦你帮我准备几捆,你看好多钱,我先把钱给你。”
“这个简单,不说钱,就是费点神,都捞不上秤的事,说啥子钱哟。”见过世面的人好打交道,何况男人曾经风光过,蓝坤龙不得亏欠她,给了一个银元,又反复叮嘱莫声张,走了。
“这个蓝大哥,做事挺讲究,既要嗨漂亮,又还不张扬。”黄寡妇觉得,有这样的人打交道,日子真还顺心些。
隔天,她就像蚂蚁搬家,陆陆续续拖来一些烧柴。每次都在城外的树林里捡拾,经过城门洞拉回家,守城的兵慢慢就觉得这个平时高贵端庄的妇人,变得市侩庸俗了。以前,她虽然穿戴素朴,却精致得体,这两天,跟场口上的讨口子差不多,弯腰驼背蓬头垢面,与从前那个光鲜亮丽的贤淑妇人判若两人。唉,正印了那句话,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黄家大嫂,你一个女人家,嗨着嗨着扛这么多烧衣做啥子,未必然要做大生吗?”守城门的兵看惯了邋里邋遢的乡妇,总觉得这个妇人气质高贵,不可轻慢,平日里对她都客客气气。
“兵爷取笑呢,我这个条件,还做啥生哟,就是趁这几天手上没啥针线活儿,腾出点时间,多积存点烧衣,闲时攒来急时用。你看,都让你们见笑了。”黄寡妇虽然孀居,但为人自重,没有龌龊之事,又会收拾打扮,出来像个大家闺秀,所以受人敬重呢。
“来,帮你一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够让人们心目中一向万恶的兵帮忙,说明黄寡妇的为人,的确得体。几个兵轻松地帮着抬到院坝里,疏疏散散地摆了一墙壁。
“喝口茶水吧,兵爷。”女人的声音本来就婉转,再加上有几分姿色,年轻的兵心都醉了。但是,这个和自己老妈相差不到几岁的年纪,哪个敢有非分之想呢,那不天打五雷轰吗?吃着喷香的米花糖,喝完这爽口的沱茶,他们礼礼信信地走了。
“你们去哪儿啦?”邢歪嘴儿看着几个兄弟身上柴草粘连,狗东西是不是又去找野吃了,有好事啷个把自己忘了。
“哪儿嘛,哥几个到黄寡妇家帮点小忙。”一个兄弟伙客气回道。
“啥子,黄寡妇,那个婆娘长得周正哟,腰是腰,柳是柳,浑身上下都伸抖,就你几个杂皮,还打人家主意。”
“你嘴巴能不能干净点,你以为哪个都跟你一样,猫儿见不得腥。我们几个见不得她长期受苦,去帮她运些烧衣。”
“说些来扯,一个妇道人家,用得到好多柴草哟,要你几个虾子去费那心,不是打猫儿心肠,哪个信?”
“关你啥子事?”
“不图锅巴吃,你会围着锅边转?”邢歪嘴儿的嘴巴越来越歪,只要不干正事,他那花花肠子,都可以绕几转江安城,还有剩。
“只不过帮忙运一点柴草,你就有那么多想法,真是吃饱了莫事干。”几个人不理他,去抖擞身上的渣渣秕秕去了。
人就怕好奇,这邢歪嘴儿连着几天都看到黄寡妇确实在搬柴草,他也往歪巷子里拱,专门瞧了一回。
“一个女人家,按说用不着这么多柴草,这城外树林里,那可有的是,那阵缺个烧呢。在这江安地界上,谁会这么贤惠,在自家院坝堆那么几排。”莫名其妙,他还真琢磨这事儿了。
江安知县长得一肥二胖的,对伙食有偏好,对辖区淡操心。传说沿海各地,闹革命党凶得很,咱们这偏僻的内陆,不可能有这档子事,但是,为了永宁道,为了泸州知州,也为了花钱挣来的乌纱帽,还是要注意一下,都说铁打的泸州,火烧的重庆,这泸州重庆一带,自古蛮子就多,加上棒客蜂起,袍哥走起,治下还是不太安宁。尤其是那叙府白花花的皇杠被劫,成了通天的大案,没破的悬案,自己也须举一反三,多加小心才是哟。这天闲来无事,他出衙门溜达,顺便也看看自己这些胥吏衙役们,格老子平时间做些啥。边走边聊,忽然就碰见邢歪嘴儿一个人神神叨叨在念着什么。
“歪嘴子,你个嵬儿,不好生站岗,东游西荡的,难道不想领饷银了?”
“报告大人,小的正在去站岗路上,你老人家这是,是,是暗访哇?”邢歪嘴儿漫无目的地游走,突然遇到知县老爷查岗,心头一下紧了,天啊,小鱼虾撞到大船舷,那会粉身碎骨,我还是莫惹当官的。但他嘴巴甜,赶紧跟大人敷起,哪个领导不服抬轿呢。
“唔,我出来走走,看看你们的岗哨,守得如何,你刚刚神神叨叨的,在念些啥子呢?”
“回大人,我见到一个奇怪的事,偏巷子里边,黄寡妇院坝里堆了好多烧衣,好像是要做啥子?”
“谁,黄寡妇,你一个城防兵,官家人,打听人家寡妇的事情干啥子,不晓得鳏夫房顶炊烟少,寡妇门前是非多吗?”
“大人,不是的,她一个寡妇家家的,弄那么多柴草干啥子,城外边树林里有的是,哪个时候捞不到?”
“蠢,别个妇道人家勤快嘛。”
“大人,再勤快堆在院坝里干啥子,这婆娘肯定有啥子名堂,只是我猜不透罢了。”
“哦,有啥蹊跷,不妨道来,让我看看里边有啥子玄奥。”有动脑壳的下属,那就省好多事,管他对不对,总在帮忙想事情嘛。
“她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间,又要跟胥吏衙役走近,又要假门假事避嫌,假正经装得可以,但是,你做啥子要垒那么多柴草嘛,未必然要点火嗦,烧房子嗦。”
“烧啥子?烧房子,烧了做啥子?哦,有名堂,得过问一下,老子在江安做包文正,哪个允许乱来?去,把她请来,我要问个究竟?”
很快,黄寡妇被提到知县面前,“听说你家院坝聚了不少财,是不是?”
“大人说笑了,我只不过拢了些烧衣,不值钱,聚不了财。”
“如果是自家烧火做饭,那倒是正理,要用作别的用途,恐怕就要好生说道说道,就算没得啥子,别的妇道人家,在本官面前,早就话都抖不伸展了,你倒是不怕?”
“我怕啥子,我又没犯王法,我男人在生的时候,也是衙门里边做事的,哪些是平民百姓尊奉的规矩,哪些是升斗小民信奉的王法,我多少懂些。难不成这勤俭人家的家务,也碍着官家啥子事儿?”不软不硬的钉子,把知县大人考到了,是呀,我拿她干啥,欺负一个寡妇,说出去多莫面子。
“也不是啥子问题,本官治下,专情体恤民情,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就是过问你,也没什么过错,你不要想歪了。”
“民妇谢过大人厚意,感恩体恤民情,这厢有礼了。”说着,欠身前躬,矮下身子,搭手道个万福。
知县触了一鼻子灰,又不便发作,只好走了。来到城防,他把邢歪嘴儿叫过来,“你做得没有错,老爷需要你这样谋公事的差,你这一晌的任务,就是把这婆娘盯倒,没啥子就算了,有啥子算就要算兑账。”
“得令。”邢歪嘴儿仿佛得了金元宝,知县大人能不顾自己的身份,降贵纡尊来安排自己,是多大的荣耀啊。
果然不出所料,没得两天,他那狗鼻子就闻出了异味。那个在知县大人身边的蓝坤龙,表面上人五人六的,却有事无事爱往黄寡妇家钻,看来,这虾子有点问题,人品问题。
但是每次他都拿不到两个男女之间的龌龊之事,反倒是两个人磊落光明的义举,整得亲姐弟似的。
九月三十这天,按照鲍九爷的安排,晚上子夜时分,由蓝坤龙在黄寡妇家院子里点火为号,发动巡防营的官兵起事。天微黑时,蓝坤龙左手搂着两件要洗的衣衫,右手提了一桶黏稠的松油,往黄寡妇家走。秋夜的月亮很薄,朦朦胧胧,原来十五的月亮,已经走了好久,变得夜色酽酽。就在黄寡妇家门口的小巷深处,过来一个丑陋的阴影,人没到,声音先递了过来,“蓝哥子,提的啥子哟。”
“哪个?”蓝坤龙的警惕,在法国军舰上就练成了,所以他从不白天明目张胆地跑黄寡妇家,害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咦,县衙的人鼻子望天,认不到我们这些吃粗粮的呢。”邢歪嘴儿一边调侃,一边往蓝坤龙身边靠近。
“我说哪个,原来是巡防营的邢歪嘴儿,这么晚黑了,有事找我?”
“哥老倌,说啥子呢,这不奉了上司的令,要巡防嘛,哪像你们这些跟在知县大人身边的红人,用不着起早摸黑的。”邢歪嘴儿无论如何要缠住蓝坤龙,看他葫芦里卖的啥子药。
“说这些,各司其职嘛,你起早摸黑,用不着动脑筋嘛,上司喊冲,你埋起脑壳冲就行了,上司喊退,你飞叉叉往回撤就完了。哪儿像我们,知县大人一句话,连夜连晚弄公文,有时候把脑壳都抠烂了,还不合老人家的胃口,钻进纸堆堆里,逼牯牛下儿,那个难受,一般人体会不到。”
“我说哥子,你深更半夜提这些东西忙啥子?”邢歪嘴儿可是领了命的,不可能跟他打干嗬嗨,总要摸出点东西来。
“哦,你说这个呀,跟往天一样,让黄寡妇洗衣服,公堂之上,还是要穿伸展噻,你看哪个公人,场面上的衣服整得皱眉蹙眼,像害了相思病一样。”
“提那么多油干啥子呢?”邢歪嘴儿心头在扑通扑通跳,以为问到点子上了,要是这娃说不出个一二三,老子就要抓他去见知县。
“你说呢,一个妇道人家,又没个帮手,一天忙到黑,连盏灯都保证不到亮,这不,经常受她恩惠,给她送桶点灯油来,举手之劳,哥子,不得行吗?”蓝坤龙反转来拿话噎他,看你娃要啷个扳。
“哦,我说嘛,这么多油不是要点好几个月哦,要是一下子点着了,可能就燃得凶了哦。”邢歪嘴儿因为心跳加速,也一门心思要往自己想的地方引。
“邢歪嘴儿,你我都是公门中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哟,如今世道,治世太平,不要说些来扯,谨防你说话不慎,告你个污蔑官府,到时可能要找你拿言语哦。”蓝坤龙看出这娃是铁了心了,要跟自己过不去。
“是啊,官府就是要找些人拿言语呢,你这一桶油泼下去,黄寡妇那院坝里的烧衣保管要烧红半个天,这是啥子阵仗,你比我清楚得多哟。”眼看蓝坤龙还在跟自己装起二百钱数不清,云里雾里地弯弯绕,邢歪嘴儿忍不住就把窝在心头的丑话说出来了。他知道,这一火点燃了,就是摊牌了。
“我呸,邢歪嘴儿,做人没得这样操的,你神戳戳地摸黑走来,哈戳戳地说些莽话,还要抓屎糊脸,你也兴这个样子哈?”蓝坤龙的脑壳里在快速旋转,看来,这砣祸事是粘住了,今晚黑的行动,只有提前了,至于鲍九爷他们得不得行,看来是管不了,能拖一阵是一阵。“你过来好生看一看,这油是不是点灯用的。”
“我过来,你唬我,我过来,你一横心,把老子弄了,我啥子都没得了,我才没得那么傻!”邢歪嘴儿嘴歪心眼儿活,话毒脚也快,赶紧后退两步,以守为攻,拖住蓝坤龙。
“你这就不地道了,既然你说这是点烧衣,我问你,烧哪个,分明是你打胡乱说,打胡乱说,就是畜牲,莫得血性,既然敢来,又怕丢命,完全是个小人,十足的小人。”蓝坤龙边说边把衣服往油桶里塞,转眼就浸透了,桶子也蘸干了,“有种过来嘛,老子就依你,把这桶油泼了,把这火点了,满足你愿望,烧红半个天,烧你一个全家洗白。”
“果然要造反,快来人呀,抓革命——”那个“党”字还没出口,蓝坤龙就一桶扔过去,打在他那垮脸的歪嘴巴上,把他整哑了。
蓝坤龙根本没管砸没砸中邢歪嘴儿,一转身,迅速跑进黄寡妇家的院坝,抖开衣服,围向两个柴草堆,然后打燃一个火捻儿,只见“轰”的一声,衣服引燃的干柴草,发出熊熊火光,紧接着,那一团大火,就像愤怒的火球,冲天而起,把夜空照得跟白天一样。
面对熊熊火光,蓝坤龙放肆地发出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