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的夜,就像山涧里的溪流,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流走了。一大早,智空长老烧好开水,煨了米粥,轻轻放在谢圭玉的身边,一个人又来到坪上,耍刀去了。这二三十年,风霜雨雪,寒暑易节,他几乎都这样过来的。那柄朴刀,是对过去生命的延续。颠沛流离的家,山河破碎的国,杀身成仁的人,含恨隐伏的情,都在这里边,都在这刃上。每每闻鸡起舞,拔刀出击,他都将所有的爱恨悲欢,束起来,融进去,凝为魂,舞出来,整得走石飞沙,出神入化。远远地就见他,幻化成这清晨山上的一只轻盈灵猴,在腾空,在扑点,在跃枝,在摘果,只是寒光闪闪,虎虎生风,杀气腾腾,咄咄逼人,又少了些遗世独立的闲情逸致,多了那力道十足的满额汗豆。
收势回来,揩干汗脸,他踱回庵中,待骆子舟回来。但是,从旭日东升的黎明,到艳阳高照的上午,等了好些时辰,却只有寂静无影。眼看就要中午了,仍不见这小伙子取药回来。
“咦,这往返不过三十来里的山道,哪儿用得着那么长的时间,莫非又平空生出什么变故来,毕竟人命关天哒?”这样想着,他又想到未曾来此的年轻人,是不是那些绵延的藤萝,缠了腿,嶙峋的山石,崴了脚,曲折的歧途,错了路,起伏的云雾,迷了径?不可能嘛,这么年轻的小伙子,这么棒的脚力,早该打道回府了。这是寻药救人,啷个拖得起哟。看着被病魔折磨醒的白面书生,不停地哆哆嗦嗦,不停地牙齿打颤,忽冷忽热,汗湿耳鬓,他那早已超脱红尘的苍老之心,竟也忍不住生出些许的悲悯来,而风霜满脸的折皱里,平添了些慈悲为怀救人为要的焦急。好在翻来覆去,躺着的小病号折腾醒来一阵,又浑浑噩噩地睡去了。
出门望望,不见骆子舟的影子,又折回去,观察谢圭玉的睡态。如是几趟,他终于也坐不住了,将终年关着的后间小屋,轻轻启开,铺上一地薄被,然后抱起谢圭玉,小心翼翼移进去,平躺好。再放上一钵稀饭,一碟泡菜,留了张字条,将庵门锁上,径直向金顶寻去。
年龄不是问题,功夫才是本事,智空长老的脚力,哪还用说,长年在这起伏不平的荒野,每做丁点儿小事,都得劳动四肢,所以,那灵活性,那耐久力,那利索身,就跟山上猕猴的赶会一般,一溜烟就来到了金顶前的华藏寺,除了点毛毛汗,啥感觉都没得。
远远地,他就瞥见寺门外,坐着两条大汉,手里提着长剑,神情很是蛮横,跟偏殿的凶煞神,有得一比。咦,这气氛,明显有些不对头,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他们要……。他没有多问,便走进寺来,径直往幽深的方丈室,找师兄去了。
“师兄,小弟来迟,近晌可好哇?怎么门外横眉竖目地坐着两位,不像纯善的施主,这是为何?”智空长老跟师兄不隔心,向来我行我素,所以,多少礼节到他这里,就三加二减五,等于圈圈。
圆觉一见他来,动了烦心,低声埋怨道,“你还问我!师弟啊,你相与些什么样人,今晨一黑衣汉子说是奉你之命,来我处取药,说得甚是紧迫,不得了的了不得,可不曾想刚出寺门,便被四条恶汉纠缠,似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打得山摇地动,天昏地暗,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待我得到消息,率众出门制止时,那黑衣汉子已然被打下舍身岩去了。”
“天啊,有什么冤孽,非这般歹毒?”智空不明就里,以为这方外之地,远离尔虞我诈的苦海,早已尘根散落,不至生出弥天大罪来。
“罪过,罪过,想不到你我脱离尘俗,远离凡间,竟也避不了这人世之祸端。师弟呀,你道这四条恶汉是谁?万不谙是四川总督赵大人手下拘人的官差,奉命来此捉拿什么叙泸起义的反贼。我佛门净地,哪容尘世爱恨情仇,哪有什么乱党逆子,善哉,善哉,这估吃霸赊的恶汉,打杀了黑衣汉子不说,还在寺中赖着不走,高矮说是还有一名人犯藏在这里。你看好不晦气!”
智空长老一听师兄绍介,明白了大概,便道:“那黑衣汉子确是我让他来取药的,可惜竟遭此毒手!舍身岩呀舍身岩,那可是去得回不得的深渊啊,万劫不复,生死两违,有什么罪过,要置人死地,这些妄为之徒,罪过,罪过。其实,我在洗象池,修行这么多年,早已与生杀予夺的红尘,断了挥之不去的根系,还管他什么善恶悲欢,美丑良莠。只是昨日夜间,这黑衣汉子,与一青年书生路过我那茅庵,青年书生打摆子,病情甚剧,动了我的恻隐之心,才接纳周济,此刻正躺在我那里,昏迷不醒。我看他两人相貌堂堂,面目清秀,决非歹徒。倒是你说的这四条恶汉,目露凶光,如此残暴,不敬寺规,强搜硬索,凡此种种行为,已然证明不是什么好人!唉,尘世孽缘,我们出家之人,哪辨它如此细密,只是刀光剑影在耳侧,污扰了圣域洁净,侮煞了佛门清名。”
智空双手合十,对师兄一揖,“死者已矣,这生者却须得救他一救!”
圆觉一听,有些迟疑了,“你我方外之人,这样救人存生之事,好倒是好,毕竟普济苍生,也是修善积德,但是,倘被官府知晓,却是杀头的罪名!”
智空放下双手,指着佛像道,“师兄!官差抓人,奉命行事,皂白是非,好自由之,我佛仁怀,悲天悯人。古人云,善人在患,不救不祥;恶人在位,不去不祥。如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事已至此,岂有见死不救之理?昔者,释迦老祖沙漠跋涉,泣血苦修,不就是要遍洒甘露,普渡众生?”
圆觉叹气道:“行了,行了!就你横刀在墙,长箫频吹的茅庐清修,十足的粗人一个,未必我天天课经礼佛,参禅打坐,道心还不如你了。你说的那些,我哪件不明白,只是尘世凶险,官差疯狂,抓不到他们要的人,自会藤萝瓜葛,纠缠不休,连累一寺僧众,你我老朽,世间烟云,红尘风雨,早已稀释消散,唯有生命之诚,佛祖保佑,这样吧,你速回去,今夜悄悄送那生病青年,择小路下山,如果有缘,那白面书生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从苦海中渡得一苇,而逃出生天,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些孽障,把门呼喝,逐室搜揭,我们已经不可能正常修行了。”他悄悄地从檀木小匣里,捡出一盒奎宁,塞与智空,“喏,这东西稀缺,收捡好,千万莫被外人知晓,不然又要引出掀天大浪来。”
智空长老松了紧绷的脸,“还是师兄胸中丘壑,宅心仁厚,明白善恶,金针度人。世间之事,殊难透悟,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可徒耗一生,胼手胝足,茹毛饮血,也艰难度日,为虎作伥,谋财害命,是皇命所使,替天行道,揭竿而起,也丈夫作为,唉,罢了,管他剪不断理还乱,红尘烦扰啊,师兄,你也得注意,这几条恶汉,不是善茬,务必留个心眼,古语说得好,见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兵戈,保护好大寺才是!”说完,掖了掖腰束,拔脚离寺而去。
紫衣、绛衣汉子二人,守着山门,整整一上午,未见个人影,实在无聊得很。正在划拳打猜,却见山间走来一位白发老叟,目中无人地跨进寺内,又从寺内旁若无人地走出,便要上前去喝问。还没张开嘴,却见老者双眉上挑,不露自威,心下就怯了两分。哎呀,反正不是造反的乱党,乱党是年轻人,哪有这么七老八十的朽木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转身又开始二红喜,三星照,四季财,五魁首了。
陈来轼出来喊二位进去用饭,刚好看到智空长老远去的背影,便问二人,“刚才下去的是什么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脸皱纹,一身鹑衣,就是一个老和尚,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紫衣汉子刚赢了两拳,正在兴头上。
“看灵醒没有?”陈来轼本来就有些窝火,整了半天没得响动,眼看这谢圭玉就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分明得很,未必然两个人的眼睛还瞧不清楚,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他又走得不快。”绛衣汉子听出了陈来轼的不信任,便罗嗦开了。
“要盯紧哟。”陈来轼管不了这么多,这一趟是自己领头。
“反正就巴掌大这么一扇门,就鸡肠带这么宽一条道,老子不信他再高功夫,飞得下去不成。”因为认定谢还藏在寺中,紫衣汉子并不疑心别的,回了陈来轼这么一句不巴谱的。
二○○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