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点动静,谢圭玉像吃醉了酒,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好多时间,忽地醒来,四面一看,不免诧异十分。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个寂静无人的茅屋,那骆八哥呢?蓦地,昨夜之事断断续续地涌上心头,虽然残缺不全,但大概情节清楚了。昨夜,与骆子舟一道,连夜上金顶观日出,不料自己在路上突然打起摆子来,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十分无助。后来遇到一个白发飘飘的长老,盘腿坐在山边上,面对圆月吹箫,便在他的茅屋里投宿。喔,他恍然大悟。转过身,这边有一个瓦钵,一碟泡菜,还有一张字条压在瓦钵下,估谙是长老留下的。凑近一看,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钵中有粥,饥则食之,身边有草,寒则续之,情况有变,切切不可外出。”熬煎了这样久的时辰,他正好有些饿了,端起瓦钵,就着泡菜,一气将这山间滋润的米粥,吃得干干净净。嘿,还真清香,爽滑,脆嫩,适口,比起老家那些名贵食材熬制的养身药肴,更软糯顺吞。吃得急了些,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圈虚汗来。用手撑地,想坐起来,还是浑身无力。强打精神,他将小屋巡视一周。这间小屋长不盈丈,宽不过六尺,既无窗子,更无门框,几乎是空空无物,光线也很昏暗,只是透过墙上的缝隙,疏疏落落地映着些光,还能辩明是大白天。猛然间,他的目光停在那泥巴壁上,只见壁上挂着一柄宝刀,刀身长,刀鞘暗,可能有些时间了,却不像寻常之物。刀的两傍,粘着一副对联,狂草字体,真个写得龙飞凤舞,有岳武穆满江红那种起伏飞腾的笔意,联文只十来个字:
赤手屠鲸千载事;
白头皈寂一生心。
谢圭玉何等人才,粗略一看,就发觉,这联语眼界开阔,大气磅礴,实乃壮夫笔法,豪杰襟怀,赤手要屠鲸,远非燕雀志向,古往今来的能人志士,都有这种气吞山河的口气。白首心向佛,显然见惯人世风云变幻,是个饱经沧桑的觉世智者,这样看来,白发长老定颇有一番来历,绝非等闲之辈,寻常老者。
正在这时,外间的门响了,走进来一个人,又听哗的一声,自己住的这间屋子的板壁上,暗门拉开了。原来这封闭小屋,却也暗藏机巧呀,外人不明就里,实难洞开。来人正是智空长老。
长老见他已经苏醒过来,便取出那盒救命的奎宁,倒了一碗温凉的开水,让他徐徐吞服。吃完药,收拾尽,长老双目炯炯盯着谢圭玉,“居士究竟是何等样人?”
谢圭玉见他脸色严峻,从容回答道,“长老,我就是一个过路游客,与我那兄弟骆子舟一道,准备去爬世人崇仰的巍巍金顶。不想突然之间在山道发病,找不到帮助,还是仁慈的你老,不吝相救,才活到现在,我该好生感谢你呀。”说着就要拖起虚弱的身体,起来致谢。
智空长老微微一笑道:“莫动嘛,年轻人。你也莫瞒我,昨夜象池之上,得聆佳句,那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句子,可是荆卿辞别太子丹的壮词啊,你能吟得如此句子,谅也不是一般人物吧。今番出去走了一遭,真的不得了呢。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官府正在差人,上山来拿你!”
谢圭玉一听,脸色骤变,失了戒备,要强撑起来,急切问道:“我倒不要紧,那八哥他呢?”
智空长老转个背,摇摇头,凄然慢答道,“他,已经去了!”
本来屋子就昏暗,再转过身,谢圭玉虽然急迫,自然看不清长老那副哀怜的面孔,还以为骆子舟已经脱险而离去了呢,便放心道:“他去了便好!”
长老幽幽地转个脸来,小心翼翼地说,“年轻人,你也莫着急,好生休息,待到天黑,我由小路送你下山。”
谢圭玉虽然能安静地躺着,但是穷凶极恶的追兵来了,却无能为力,现在长老要把他转移下山,自是感激不尽,“萍水相逢,染疾病重,蒙长老搭救,再生之恩,无以为报!此番又遭追索,羊入虎口,又承长老转移,他日脱身,没齿不忘。小的斗胆,敢问长老法号?”
智空长老并没直接回复,他转过身来,向着墙上朴刀深情一望,喟然长叹道:
弹指烟云梦已非,
僧衣早换铁胄碎。
扪心愧对墙头匣,
未解当年血海围……
白面书生本来就没看清长老凄怆的脸,现在,听着他的吟哦,他的注意力又跟刚才的对联串联起来,真诚的问道:“长老,你的宝刀旁边,写着赤手屠鲸,你这吟咏里边,又有甲胄磨碎,难道也有轰轰烈烈的金戈铁马往事?我没猜错的话,这千载大计,血海深仇,一定也隐藏着你老跌宕起伏的过往。”
“居士虽然年轻,但颇有为焉,端的是好眼力呀。不过,老朽只是世间之一介凡夫而已。”长老已经从凄凉中收回悲怆思绪,默默注视着静静的宝刀,然后回答这个年轻后生。
“非也,凡夫只在茶楼酒肆,烟花柳巷,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你老身寄尘外,淡泊明志,墙悬宝刀,身揣龙箫,哪是尘世间庸庸碌碌之辈可比拟的。”白面书生认了真,一字一句都有覃思,打心眼里佩服这个世外高人来。
“居士过誉了,老僧在此修行,已然几十年了,俗世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谢,都与老衲无碍了。”长老陷入了深深的感慨中。
“如果不惊扰长老,愿闻其详。”谢圭玉一脸真诚。
也罢,多少年来,无人细询,此番,一个心性好学的后生,执意要探原委,再说,老衲遁世有年,行将就木,也无所谓守秘。于是,智空长老将自家的来历,就像拉开了回忆闸门,细细与谢圭玉讲来。
天朝的日子本来裕如,康乾盛世国富民安,可惜好景不长。朝堂之上目光如豆,坎井之思闭关锁国。大大小小的满清鞑子纨绔子弟,高高在上花天酒地,不仅在宫苑里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还培植汉臣贼子鱼肉百姓。自从英夷输入鸦片之后,城垣开裂岁贡白银,国破山河民生日苦。按说应该悬梁刺股发愤雪耻,可王公贵族仍然掩耳盗铃歌舞升平,结果自然是日削月割以趋于亡。有此庸政,激起民变,金田人洪秀全首倡天朝田亩,均税免粮,聚众起事,备受拥戴,各地揭竿而起,除暴惩恶,散财分田,云集响应。队伍一壮大,义军如疾风,很快攻陷应天府,建立人人平等的太平天国。新朝一立,广推仁政,博爱黎民,而且四境开疆,星火燎原,直闹得清王朝山摇地动,人心惶惶。朝廷上下恐其坐大,攘外必先安内,倾举国兵力,枪口对内剿杀义军。清廷就这点本事,平时明争暗斗,斤斤计较得很,有了民军,便麻子打呵嗨,一哄而上戡乱,维护共同的利益。
偏巧这个时候,天国内部偃武修文的享乐之风蔚起,抗战御敌的力量骤减,一增一损,强弱立判。仓促之间,翼王不得已,含泪告别天王,突围西征。其帐下,就有皈依前的我。那时年轻气盛,敢打敢冲,又审时度势,有勇有谋,深得翼王器重,成为少数几个战无不胜的骁将之一。随翼王转战入川后,清廷强兵来剿,情势急转直下,十分不利。义军遭遇围追堵截,又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可是,哪里有休整的时机,哪儿有喘息的地坝呢,普天之下,乌鸦一般,只得继续西走。
那一日,精疲力竭的队伍,赶到大渡河边,却见索桥被无情切断,面对峡江的滔滔激流,和清军的鸟枪火铳,彝兵的木角长号,翼王犯了难。我当即向翼王献计,“自然天堑不可违,我们要顺应天时。而自古以来,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们现在人困马乏,还是要买通关节才是。”翼王听罢,悄然垂首,抚今思昔,慨然叹息,“想彼时盛况,四方追随,百鸟来朝,而今风光不再,兔死狐悲,土人相欺,堪比虎落平阳,情非得已啊,就照你说的去办吧。”于是我组织人马,带上灿烂金盏,晶亮银灯,雅致玉器,上好兵刃,前去土司府勾兑,喝着血酒,与当地彝、藏土司结为异性兄弟。土司长年闭关自守,脑壳简单,几杯酒下去,痛痛快快答应借道。利用清军尚未到达对岸的良机,我又向翼王建议,“借箩租板,抓紧时机,编排抢滩,趁天黑前渡得两千人过河,以便在对岸建立营垒。”翼王当时犹豫,“毕竟峡江岸陡,索桥早断,绝难抵达对岸,两千兵士出阵,势单力薄,自是疲惫,战力锐减,受到袭击,易致灭顶,且分兵之忌,实难相顾,精力牵扯,不若全力以赴,竭力造筏,然后万众齐发,全军争渡,以共进退。彝山崎岖曲折,对于烟枪长枪在身的清廷双枪将,也是披荆斩棘,艰难险阻,于我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这样思谋,也是作为阵前大将的通盘考虑,全局着眼,从长计议,当然是好。我的那些见子打子的应急之招,就显得小器多了,尽管确实管用。
谁知夜长梦多,三更时刻,我就被天雷惊醒,原来这大渡河边,山势空濛,晴雨不定,偏巧在这个晚上,暴雨倾盆,山洪突发,河流暴涨,江面陡增数倍,骇浪掀天,使原本就困难重重的摆渡,更增凶险。就算百倍勇猛的彝人,也不敢耍横与恶浪作对。想啊,那个时候,时时刻刻都是心内熬煎,待到三日之后,水势稍减,可惜清军大队人马已经赶赴对岸,频增堡垒,铸成铁壁铜墙。面对清廷的权势威逼,好处利诱,有奶便是娘的彝、藏土司,也失了血性,翻脸不认人,断绝了原本就脆弱的交情,而且更为可恶的是,他们反过来伙同追击清军,围攻上来。这一下,既有对岸清军拼力拒守,又有后边川、彝、藏三股势力杀气腾腾,太平军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想啊,倘若扣我之计,前几天有一支部队驻在彼岸,牵引清兵,亦不至如此!
翼王追悔莫及,痛下决心,招集部下三百死士,令我率领强攻渡河。行前,翼王取腰间所佩宝刀,亲手相授,“太平军生死,在此一搏,尔等轻装疾进,无有他虑。”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哪容多想,果断跪地叩首,誓以死报。遂将宝刀背在背上,与三百健儿手执挠钩,分乘六十张木筏,于弹雨矢石中直冲对岸。准备到岸即将挠钩搭在岩石上,借此飞身上岸。人到热血沸腾处,所有的想法都抛之脑后,只有湍飞的激流冲击,乱麻的石矢躲闪,让大家变得勇猛异常。那个阵仗,饿虽然饿,累肯定累,但大无畏的气概和赴死决心,更让我们奋勇搏流,努力前行。但是,对岸清军的炮阵,如雨点一样,竟将已划到中流六十张木筏全数击沉!一个个义军不仅被炮弹所伤,更成了清军的点射靶子。虽然身手矫健,无奈水中腾挪,十分有限,我也身中飞弹流矢数片,被狂涛卷走,时沉时浮,忽隐忽现,漂到下流五十里外,喝满了一肚子的水,被冲到簸箕滩,一个打猎的彝族老汉土登达瓦路过,才把我救回家。等我在地府转了十二圈,悠悠苏醒过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思军心切,粒米未进,我央求土登达瓦老人,赶紧回到大渡河边打听消息,结果才晓得,太平军已全军覆没!只有我这根独苗苗,得到土登达瓦的搭救,得以不死。以后的十多天,我的眼泪流干,不吃不喝,伤心到死。
人是铁饭是钢,我只有在悲愤之中,一粒一粒强咽下米子,为一具肉躯,增点的血肉,加上土登达瓦老汉每天侍奉的彝药精心对付,过了一个多月,我已伤愈,从此作别伤心的大渡河,浪游在嘉陵江,岷江,沱江,二郎山,邛崃山,龙门山,成都,自贡,叙府,泸州,嘉定等地方。多少次夜深人静的进修,面对翼王所赠之刀,便觉有负恩公翼王之托,左思右想,万念俱灰,于是提刀上脖,欲了结此生,以谢翼王,每每此时,翼王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就跳在眼面前,怔怔地望着我,让我下不了手。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眸,似在提醒说,万千将士的血不能白流,同侪兄弟们的仇需要我报。一次又一次,我的心在滴血。终于,受不了这种撕心裂肺的折磨,我来到峨眉金顶华藏寺,削发为僧,法号智空。世事就有这么奇巧,本欲放下仇恨的皈依,却又让我习得了更高的武功。我上得山寺,生活一段时间后,得知华藏寺方丈圆能禅师,乃峨眉刀派嫡系传人,一代武学正宗,年事已高,欲纳传人。见我这身体和武学的根坻还可以,又清楚我一五一十的来历,于是,一天天地历练我,将自己平生武功,尽传授。圆能禅师圆寂后,我想其中的武学与佛理,都这么博大精深,要细细琢磨师父的悉心传道,便一个人来到雷洞坪,结茅修行。这么多年来,孤寂一人,却平淡闲适,偶尔才出去走动一番。昨日,就应了洗象池方丈果静之邀,前往品茶赏月。正想告别之时,忽然听得客房的门廊外,有人吟诗。细细玩味诗意,颇有壮志未酬,亡命江湖之伤慨,我就明白了,绝对是个反抗清廷的志士,于是信步寻声走来,恰好撞见你俩。说来奇怪,多少年来平静的心海,油然生出感慨的涟漪,自然就再也无心赏月了,便辞了果静方丈,乘月回到雷洞坪庵中。本来,四十年前那些惊世骇俗的旧事,早已如梦如烟,在峨眉缭绕的云烟中渐渐淡却,今夜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兀自涌出,如浪如潮一般,潜滋暗长地爬上心来,挥之不去。于是便到庵外岩上,借吹箫来排解,正当沉浸在渺渺往事中,恰好你两个来打扰,一见是急病,有种惺惺相惜的意思吧,才将你们收留庵中。
听他讲罢,之前的猜测得到证实,而且比自己想象的更富传奇色彩,谢圭玉不由肃然起敬,恭声仰道,“原来长老真是前辈老英雄,大英雄,请恕小子无知,真是失敬得很!”
智空又取下刀鞘,抽出明晃晃的朴刀,“这就是当年翼王手赠的宝刀。”说罢递与谢圭玉。
谢圭玉摩挲着寒光凛凛的宝刀,感觉眼前这位世外高人,真不不同凡响。
说话间,天色已经渐暗下来,智空长老本打算就此送谢圭玉下山,不想这疟疾还有反复,又发作起来,根本无法行走,心下不忍,只得等他好转之后再说。
二○○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