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自报

世间自有公道，但是，世间还有奇巧，凭借手中那柄大黑布伞，骆子舟在万劫不复的舍身岩下，死里逃生，活出一命，又幸遇采药老汉徐银山，带他走出茫无头绪的荒山野岭。心里想着病在山中茅庐的兄弟谢圭玉，于是就着山泉，胡乱吃了徐大爷匀的干粮，向阴铁拐家奔去，搬兵救人。

行至下午，却见对面山道匆匆赶来一行七人，打头的便是要去找的阴铁拐。后面一位英俊青年，他认得乃江湖上著名的游侠——铁胆书生向京白。见到他们，他忽然觉得周身无力，有些撑持不住，往地下梭去，如土委地。人就这么奇怪，一个人的时候，坚强，勇敢，能敌万夫，遇到亲朋熟友，忽然就垮架了，站都站不稳。

阴铁拐何以会带人朝山上奔来呢？原来是向京白的到来。

说起袍哥中的好汉向京白，那也算是一大奇人。这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是井研县人，幼小的时候，就露出不同于人的聪明，会背顺口溜。经常跟小伙伴念：

黄角树，黄角桠；

黄角树上是我家。

我家有个好姐姐，

名字就叫马兰花。

马兰花开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五六，三五七，

三八三九四十一……

三五岁的娃娃，憨态可掬，深受钟爱。稍微大一点，就能诗能文，三字经，百家姓，唐诗宋词元曲，游刃有余，更喜谈兵说剑，崇仰英雄。等到一入私塾，读得屈原项羽，陈子龙谭嗣同，就慷慨激昂，号呼明志，“儿欲将十万师，扫除天下秽气！”弄得那个戴垮垮眼镜的老夫子，推了推鼻子上的框框，“喔呀呀，人小志气大，不得了啊。”大感惊奇，视为珍宝，不断给他国史战例，添柴加薪。这小子越读越来劲，读史读到南北朝及宋明哀史，经常捶案扼腕，义愤填膺，“天啊，天啊！何其华夏之不昌也！”这跟那个一天到晚拿着《猛回头》《革命军》《醒世钟》，在泸州叙府到处讲排满，到处宣造反的三尖石，有啥不同嘛。只是热血青年，还没聚到一块儿罢了。

甲午战争后的一个深冬，精于歧黄之术的向老爹，从乐山会朋友回井研，在雪地里救下一个重病的游方道士，用了几味自己配制的药下去，治愈其疾。那道士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见向京白资质非常，天赋异秉，便密传他一百零八路纯阳剑法。这样勤学苦练，他那独门绝艺，就在整个川南地区的群英中，独领风骚了。有时与三尖石、骆子舟切磋，常有出其不意的奇招，让两个莽哥，也佩服他的细谨来。十六岁那年，他也在邹容，陈天华的思想感召下，组织起了反清秘密团体，去清会，但是队伍不大，名字太显，没几回就被嘉定府追得四处奔波。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想通，自己实力不足，而阵仗又太大，让官府集中精力对付自己，还拿去邀功。于是解散兄弟们，转投省城的新军，这样谋图大事，更光明灿烂得多。

统一的着装，统一的出操，规范整齐，号令如山，向京白找到了方向，也找对了地方。他与新军同伍的弟兄伙，甚为相得。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的顶头上司胡管带不是个善茬，总是整得满嘴酒气。当官的喝酒，好平常的事哟，但他却经常来到兵士中间，借酒发疯，寻衅滋事。让胆怯的张小二走房顶子，使孱弱的李小鱼端尿盆，还命王小六给他搓背捂脚，板眼儿多得起串串。这一天，新兵列队出操，胡管带挥着牛皮鞭，不停地抽打着那几个体子单薄的小豆芽儿，“妈的，格老子垮杆队伍，砸老子招牌。”说着，就是啪啪啪的几鞭下去，张小二，李小鱼，王小六的脸上，颈上，立刻就出现血浸的红印子。

“要不得哟。”向京白平时就忍受不了这个做派，但人家是官，不敢惹，可今天接连打了半天，还不松手，也欺人太甚了。

“唷嗬，还有打抱不平的喃，你娃有几斤几两，轮得到你说话。”胡管带乜斜着眼，想看清哪个小兵不懂自己的规矩。

“大路不平旁人铲。”年轻人就是嘴巴狡，就跟他顶回去了。

“我先铲了你。”向来没有人敢顶嘴，把胡管带的威风扫了的事，就没听说过，要是这成了气候，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说着，他的牛皮鞭就挟着风，舞过来了。

向京白早有心里准备，顺他抽过来的方向，一让，一捋，拽着，不松手。

“唉哟喂，这个小混账，还敢顶撞老子，拖老子的绳，出老子的丑，看老子不收拾你，栾杂皮，快来收拾这个小东西。”说着就命几个副管带来按向京白。几个属下不敢怠慢，奔向京白过来。一看势头对已不利，向京白转个身就开跑。整个下午都没 敢回去。

黑暗，太黑暗，不仅官府里的大人，这些张牙舞爪的营盘军官，也凶残暴虐。年轻气盛的向京白趁夜摸回营房，听到下午一营新兵都因为他顶撞的事，遭受了毒打，恨得咬牙切齿。他当即溜到胡管带的营帐外，透过缝隙往里窥，只见里边杯盘狼藉，酒气熏天，于是，轻手蹑脚进去，顺手操起胡管带的牛皮鞭，勒住胡管带面带潮红的颈脖子，缠上一圈儿，再抵住他的后背，使劲蹬。脖子不舒服，胡管带扬扬脖，这一扬，皮鞭勒得更紧，于是，他就开始拼命地蹬，越蹬越紧，越蹬越出不了气，发不出声，直到蹬腿儿。定了一定，向京白才松了手。除了祸害，心里一下痛快了。但是，这事明显做大了，自己在新军是呆不下了，他把胡管带放在酒桌原先的位子，朝桌面趴下，摆出深醉不醒的样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溜回营房，取了自己的衣物，匆匆跑了。第二天，营房发现胡管带归天，已经闹得天昏地暗，一查，只有向京白没有下落，全都在找他，抓回去兴师问罪。

这个时候，他早跑了上百里，登上逃亡江湖的路上了。很快，就跟与三尖石，骆子舟等豪杰深相结纳。因他为人讲信义，有肝胆，人称铁胆书生。

三尖石毕竟在团练局，是公门中人，于是，向京白除了时相过从，很多时候，就一个人浪迹天涯。一年前，他得到消息，说是在达摩祖师的地方，修瑜伽有助吐纳练气，便经打箭炉，巴塘，抵拉萨，翻越喜马拉雅山，到印度天竺国游历取经去了。盘桓转折，走了不少时间，两个月前，才渡南洋至上海，溯江而回。三尖石、骆子舟们在川南搞得风起云涌，如火如荼之时，他没赶上。一到叙府，就听说三尖石为陈来轼所卖，已经被抓住，下了死牢。

这个过命交情的兄弟，进了死牢，整得向京白心急如焚。但是，起义失败后，泸州叙府到处风声鹤唳，同志星散孤掌难鸣，向京白有说不出的难受。猛地想起骆子舟与阴铁拐的关系之铁，也是金兰情结，而阴铁拐住在峨眉，这是他清楚了。于是，他便急急忙忙赶往峨眉山下，寻人报信。谁料刚一走拢，便听阴说起陈来轼，这个孽障早他一天来过，不由大惊失色，连呼坏了，坏了。阴铁拐也是火炮性，问咋回事。听他说了经过，才晓得因为自己的疏忽，谢圭玉，骆子舟两个兄弟处境岌岌可危。当时就跟向京白议定，招集手下五个得力兄弟，各带武器，一道赶往峨眉山，解救两个手足兄弟。不想阴差阳错，竟然在这里遇到了骆子舟。

三一三十一，几方情况一逗拢，骆子舟听明了三尖石为陈来轼所卖，不由切齿大骂，“陈二皮这个狗东西，太不是人了！当年人众面前拍胸脯，嗨漂亮，大家都把他当兄弟，格老子转过背，对人下毒手，取性命，真是十恶不赦的豺狼。”

“莫骂了，八哥，你咋会在这儿呢？”

“哎呀，莫说了，本来与二先生上金顶耍，哪晓得他半夜打摆子，遇到好心和尚，我去取神药，遭遇到陈二皮，四个人跟我过刀，杀得昏天黑地，对不住，硬没整赢那几个虾子，给袍哥丢面子了。”

“人在就好。”

“他们哪会饶了我嘛，本来就是抓我去供三尖石的，只是把老子打下舍身岩，才没追下来。”

“啥子，打下舍身岩？”

“是啊，舍身岩。”

“你没唬我们哟，你没舍身？”

“你们看我是不是好好的。”

“那才怪了，古往今来，谁从舍身岩下去，还活到在？你莫诓我，难道我几个在做梦不成？”

“没做梦，是我这把伞救了命，撑花一打开，就慢慢降了下来，然后借助悬崖上的尖砾石凹，减缓跌势，一路调整，落到地上，毫发无损。”

“八哥，你不是凡人，是神仙，你不是皇帝，是皇帝老子万万岁，不，八千岁。”阴铁拐等说完，赶忙跪下叩头，骆子舟哪受得了这个，急忙扶起阴铁拐，“莫开玩笑，我哪是八千岁，还是老天爷保佑得好，行了，不说了，谢二先生现在咋样了，赶紧去看看吧。”说罢，跨上旁边的滑杆，享受起来。也是累惨了，面色那样憔悴，一上滑杆，就呼呼大睡了。一行人脚不停步，直向谢圭玉住的地头赶去。黄昏时分，进入山后小路，滑杆已无法抬上，恰好骆子舟瞌睡醒来，吃了些东西，精神恢复过来。眨眼就到雷洞坪跟前了。

陈来轼带着这帮凶恶的打手，这次上山捉拿谢，骆，心里盘算着十拿九稳，马到成功后，又可以升官发财了。虽然在金顶的恶斗中，吃了骆子舟拼了老命的飞剑，左臂受了些伤，却将骆的短剑拿到手上，到时供给官府，算个硬件，请个重赏，不在话下。没想到在雷洞坪这个险绝的孤坪上，遇到了智空长老，刀法如此凶狠。见势不妙，他也顾不了那么多，扔下同来的三个宫廷侍卫，脚底抹油了。刚走得几十步远，却见下面石磴上忽地冒出一个人头，日光之下，看得真真切切，就是骆子舟，那个打下舍身岩的骆子舟。骤然相见，他还以为是冤魂显灵，前来索命，吓得一声惨叫，掉头回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骆子舟把所有的恨都压到脚后跟，变成力道十足的弹簧板，飞叉叉追撵上来。陈来轼心头急，几步跑到坪上后，却见前路被智空长老提刀拦断，不敢过去。转身一看，骆子舟已跟脚逼上。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磕头哀告，“不干我的事呀，真的不关我的事啊，是他们，官府差来的侍卫位，八哥饶命，八哥饶命，不，八爷饶命，八爷饶命！”

世界上哪有这么撇脱的买卖，你舒服的时候，啥都是垫脚石，你硌脚了，赶紧将垫脚石认成爹，可能吗。骆子舟一字一顿，咬牙道，“天理人情，饶你不过！”夺回自家短剑，当胸一撸，上劲一送，将陈二皮刺了个对穿对过，结果了这厮性命。

这边杀得血性起，那边，灰衣汉子见智空长老注意力转到这边观看，抢上半步，一剑直刺长老背心，要抓个垫背的，而且是个功夫绝世的武林高手。只可惜，长老将身一侧，刚好闪过，反手一剑疾出，竟将灰衣汉子握剑的右臂削飞。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只痛得他满地打滚，眼见已是不能活了。骆子舟上去，顺手便在他心窝补上一剑。等向京白，阴铁拐一干人赶过来，战斗已经结束。

就有这么巧，迷糊多时的谢圭玉，在茅庵后间小屋慢慢清醒过来，听见外面吵闹之声。他不愿连累智空长老，便咬牙撑起，拉开暗门，摸着墙壁走了出来。正好见向京白，阴铁拐等人。

哦，这一下众英雄好汉又相会了。

大家听了谢圭玉清清楚楚介绍的智空长老冒死相救经过，得知长老乃太平天国前辈英雄，都纷纷拱手，再三拜谢，说着钦佩。随后七手八脚将几具尸体拉至僻静处断崖边埋掉，并将血迹打扫干净。

下一步怎么办，三尖石还在牢里呢，大家七嘴八舌，商量着如何营救，于是拜辞了智空长老，连夜下山，到阴铁拐庄上去了。

二○○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