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东郊,有一座狮子山;狮子山上,有所四川师范大学;学校后边,有一望无际的露天花园。春天,漫山遍野的艳美桃花,夏季,青葱满嶂的幽凉槐丛,秋日,冲天香阵的遍地菊花,冬时,茂密如毡的芭茅草垄,总而言之,安逸。
成都火车北站和南站之间,成昆铁路将狮子山一分为二,而且带点中国美学的弧度。
于是,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除了休息时候跑到山上聚会,游戏,野炊,还可站到铁轨两边坡沿,耳闻目睹南来北往的呼啸,引吭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慢吟陶元亮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这都只是闲适,谈不上高尚,只有赋予生离死别,牵连国家安危,演绎壮美画卷,我觉得,或许算有一定的升华。
1985年12月28日傍晚,正在狮山草坪沐着微风,体会东晋闲逸,忽然,一辆火车嘶鸣而过,震撼黄昏。暮色中,军队草绿、军用卡车仍清晰可见,于是一阵惊呼,啊,军列……
第三天是1986年元旦,下午,上狮子山,发现数以千计的师生游客,燕集于此,似乎有点蓄谋。果然,三点过,一列从北站过来的闷罐车轰隆而来,挤满了南下换防的战士。见此情景,人们纷纷涌了上去。铁龙似乎也多情,竟放慢了脚步。
那些涌上去的游人,争相向车上投递着各式各样的礼物,大大小小,不一而足。猝不及防的狮山热情,让年轻的战士血压陡升,泪花儿盈眶,他们使劲挥动起红活圆实的手,感谢大家的情意。
战士们这一招手不打紧,下边的人群仿佛被火把惹燃,那个激动,不输给今儿的明星晚唱。所有的放音机停止了,所有的笑声停止了,所有的嘻哈打闹停止了,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奔涌地潮水,不断地靠近,不断地招手,不断地投递,不断地高呼,杀敌立功,镇守边关。
第二天,照常上当代文学课,讲到了陆文夫陈建功们,但是大家的心思,都在狮子山上了,匆匆上完课,匆匆吃完饭,大家急切跑上山。果然,又是三点过,一列载着两闷罐和几十辆军用卡车的专列,准时开来。人们潮水般奔过去,不过,这回的主角是学生,因为其他人都已经回到自己岗位上了。我要表达对同龄人的敬意,买了两扎书签,瞄准位置掷上了车台,因为火车没减速。两边的台地上,很多人拉起了横幅,朱红的背景上,“卫士万岁”,“凯旋”十分耀眼。大家的声音,则整齐地叫着“向解放军学习”,“战士万岁”……
意犹未尽,我还是回来了。路上,我还在想,六点过那一趟,得送点有纪念性的。对,刻枚章!于是,我飞快跑回寝室,迅速找出石头,简单地反手上稿,就急切地冲刀动手,刻了“国魂长存卫士万岁”的白文朱文占半的急就章。虽然是急就,篆刻也是细活儿,得一笔一笔地来,这样满怀激情地刻,投入心绪地刻,也花了两个小时。因为匆匆忙忙,刀法就粗犷些,也因为急急忙忙,还划破了手指,但是,我流的血,比不上战士们的流血,甚至他们的生命!
不到六点,又风风火火赶到山上。嗨呀,人之多,比放元旦假的昨天还多,真的是起索索,牵路路,如蜂拥,似潮漫,不得了的了不得。不单是吃饱了暂时莫事干的无忧同学们,更有下班了忍不住好奇心的老师些。我小时候见过文化大革命游行的声势浩大,但这样漫山遍野如义军杀阵的镜头,大概只有在电影里才有这样编排的情节。聪明学生有聪明办法,化学系,历史系,数学系就拉开了系幅和标语。口号开呼,鞭炮开点,锣鼓开鸣,那场面,浑如白云大妈的口头禅——相当的壮观。
前面较挤,往后走,大约八十米外,仍然密聚着男女同学,而且人人手不空,都拿着礼物,课本、口琴、笛子、书签、纱巾、围巾、明信片、日记本、饼干、糖果、桔子、干蔗、卤猪脚、川师醇香排骨……大家焦急地等待火车的到来,也希望如昨天下午一样缓行。
果真,钢铁巨龙似有灵性,明白川师人的心思,来了,慢下来了。一减速,男女齐呼万岁,都往前冲。我也飞跑在碎石斜面上,竟没有倒,啊,惯性太大。
车完全停下来,司机露出无可奈何的脸,看到大家如此的兴奋,也跟着激动起来。
第一节车厢侧缘,已站了很多得力的男同学,他们扒着车皮,棱角,扶把,腾出一只手,接过同学们递来的各种礼物,使劲往那巴掌大的窗口塞。人太多,根本挤不过去,东西太多,根本传不赢,后边的人急得抛了过来。
我递上印章和印泥,挤出拥挤的一群,钻进稍宽的后门。这里可容三四人,但伸出脑袋的战士却有七八个。下边的男男女女,争着伸出手,与勇士们握手话别。我握了四五只手后,又跑到第二节车门,在激情驱使下伸出手去。一架相机从手后按下快门,我那只召唤的手,被定格了。刚要伸拢,另一架又闪了光来。说实话,这两个镜头太真实了,太生动了,太感人了,可永远也找不到,是谁拍的了。
十多分钟内,鸣了几次笛,车都没开动。好多同学递上纸笔,要战士们留下自己的姓名地址。握过手后,我一搜口袋,糟了,有笔没纸,还好,有菜票,赶紧递上去,于是,一位战士写下了“刘大明、祝悠平、江成才”。另一位战士,念出他的名字和地址“刘喜强,陕西凤翔”。
后来,我又被挤到平板车台,见到另一个战士,掏出手绢让留名,他歪歪斜斜地写下了“邵玉庶”三个字……
汽笛终于憋足了气,长鸣开来,很响亮,很悲壮。大家离开了车身,火车才缓缓启动,徐徐轻移,仿佛李白乘舟,汪伦送行。车本来是为了避免事故,才轻微移动的,可这一依依不舍,让众人更动了情思,噙着泪花,呼着口号,“向解放军学习”,“理解万岁”,“永保南疆”,“早日凯旋”。不少急切的声音,打乱了统一口径,“解放军同志来川师吧”,“回来了一定要到川师来”,“川师的同学记得你们”。更有不少女同学高喊着,我叫×××,是××系××级×班的,家住××××。一位男同学,贴着车皮,向窗口感到,“解放军叔叔,留个名吧。”其实,以他在大学读书的年纪,比那满脸稚气才入伍的战士,要大几岁呢,真的!
车在缓缓地走,歌声在悲凉中传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这歌声飘在万众聚集的狮子山,群情激动的狮子山,此刻,狮子也垂下了高昂的头,在应和着,让战士们感动得说不出话。他们或者毫不吝惜自己的体力,热切地挥动着双手;或者威严地站着,一动不动,敬一个标准的军礼。是呀,这撼人心魄的时刻,他们能说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呢?千方百计道不尽呀,而分分秒秒如此短暂,怎样才能留下一个永久回味的形象,呵,一个军礼的形象,一个卫士的形象,他好像在说,看吧,我就这样回答你们的热情,我将忠于我的职责,做一名永远卫国安民的人民战士……
车辆一晃一晃地慢慢远去,火车头早看不见了,后面却还有长长的车厢,最后一节过去时,身边一位老农感慨道,嗬,好多哟,整整七十架军车。我没注意这些,和大多数人一样,狂热地追车尾去了。押车的战士使劲挥舞着手,似乎在说,“再见吧,亲人们,我们会早日奏凯的。”当然,他不断说的话,已听不到了。车速愈来愈快,车声也愈来愈大,分明一支雄浑而悲壮的歌,愈来愈深地震撼着人们的心……
二○一二年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