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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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扯草这种寻常小事，上升为教育内容，现在的中国，着实鲜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川南玄滩小学上学，上课扯草，尽数归拢，统一喂鱼，却是学工学农课的常态。天真烂漫的一群，喜欢在野地里撒欢，这课自然受欢迎。
我们一年级三班五十多名学生，城镇、乡下各一半。班主任游国平是一个年轻斯文的秀气男子，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容，说起话来轻言细语，让人如沐春风。他常鼓励我们：“同学们，争当红小兵，就要勤学肯干。”这话通俗易懂，勤学易做，肯干易行，童真的眸子里，闪耀着希望之光，老师讲的，总是对的嘛，所以，每当老师安排学工学农课的割草任务，我们便如麻雀林中的小鸟，背上竹篾背篼，四散开去。
长江这条母亲河，在川南呈现起伏的浅丘，在丰沛的雨量滋润下，水旱从人，花草遍地。我和几个镇上的毛根儿，像李刚、杨绍章、廖建荣等，就沿着学校背后泸州至荣昌的泸荣公路，盘桓缓行。
公路是碎石子铺就，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但镇里的人都习惯了。路旁是高大的桉树，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壮行的乐章。在路边，也能扯草，还可以天南地北地聊天，边扯草边玩儿，无忧无虑，但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背篼里堪堪的，只有十分浅薄的一层。
但是，少年儿童大多没心没肺，习惯欣赏身边的川南风光。远远望去，便能看到沿丘的秧田，一块一块缓坡上形成覆地网格，逐层上铺，倒映着网络一般的蓝天白云。田里嫩绿的秧苗，像是学校里做操时列队的学生，整整齐齐，朝气蓬勃。我们穿梭在窄窄的田埂间，一脚踩下去，松软的泥土便会从脚趾间挤出来，凉凉的，痒痒的，脸上却洋溢着与天地同欢的快乐。
有时，我也嫌人多草少，便独自出发，踏上通山寺的羊肠小道。这里茂林修竹，满目青翠，蜿蜒曲折的曲径向前延伸，两旁簇拥着一望无际的庄稼。春天有金黄的油菜花肆意绽放，微风拂过，涌起层层花浪；夏天，油绿的高梁叶在风中摇曳，像极了喝醉酒的人东倒西歪，仿佛在诉说着高粱酒的狂野。大约，泸州地区的老窖酒，就这这些影子，我在这片广阔的天地，寻找鲜嫩的青草，觉得整个天地，都只有我，是最自由自在的了。
幼小，手细，无论我多么细心地掐，勤快地扯，认真地割，忙了半天，勉强装满一小背篼。草儿轻松泡臊，并不冒尖，不像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把式，弯着腰，弓着背，背上便是山一样的大筐草料，构成辛勤劳动丰收图。
我的脚上沾满了泥巴，手指甲里塞满泥垢，身上星星点点地溅满泥点，要是找我拍旧社会贫苦儿童的电影，都不用再化装。嘿哟嘿哟背着篼背回学校，往那粗壮的黑长杆大秤上一挂，我半天努力的结果，只有五六斤草。比起班里十几斤二十斤的厉害角色，自信的胸怀立马就歇了气。五六斤就五六斤，我的脸上依然洋溢着喜悦。因为这是我自己踏实努力的成果，是我为集体做出的贡献。
班上有几个来自农村的同学，像熊福群，每次都背着宽篾粗眼的大背篼，上秤一称，三四十斤。可以想象，她身形矫健，割起草来动作，跟流水线上的娴熟工人一样，银镰飞舞，青草齐伏，稍微一敛，堆成草垛。成绩好，游老师经常表扬她，班上一大群同学，只有羡慕的份儿。
课间，大家总会好奇地围在她身边，问她割草的秘诀。她露出憨憨的虎牙，笑着说：“那有什么，就是比你们走得远一点，找草多的地方，埋头使劲割呗，我也没觉得多，割满就回学校，只是背篼重，要沉一些。”说完，她用很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们，又补了一句：“你们手脚不连贯，笨些。”她的话确实不假，当我们还在犹豫不决，判断这草鱼儿能不能吃时，她的银镰早已放倒了一大片草，积成小山。
期末的时候，教室里拉上红红绿绿的彩条，像过节一样，游老师为全班同学的辛勤劳动颁奖，每个人都有份，熊福群收获最裕。她一次又一次跑上领奖台，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抱回一本本令人称羡的作业本，还有那铁壳文具盒，一个、两个、三个……而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只能上一次台，领一支两支铅笔。看着手中少得可怜的奖品，我们的脸上挂满了失落，面对背回大背篼的熊福群，我们也心服口服。
失落就像夕晚的太阳，一眨眼就溜走了。最让我们期待和兴奋的，是老师带着我们去幸福水库喂鱼。每一次，我们都背着沉甸甸的草背篼，排着整齐的队伍，唱起川南的山歌，向水库进发。一路上，阳光洒在身上，暖烘烘的，鸟儿在枝头欢唱，仿佛也在为我们的出行礼赞。到了水库边，精神矍铄的老渔民，开着巨大的机动船，在平静的湖面缓缓驶来，划出一道长长的涟漪，有一种几何的美感。我们二三十号同学小心翼翼地登上船，把各自的背篼放好。
船缓缓驶向几百米外的水中央，站在船上，清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川南水乡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湖水碧绿如翡翠，波光粼粼，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与蓝天、白云、碧水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我们年纪小，耍心重，兴奋劲起来，大呼小叫，然后，按照渔民伯伯的要求，将草一把把撒向湖面。这个时候你看哟，花鲢、白鲢、草棒、鲫壳、鲤鱼板子，大大小小拥拥挤挤前来，甚至你争我抢，纷纷跃出水面，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一团团青色的鱼汛，让我们看到了一副充满生机的渔业养殖图。
时光荏苒，一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学工学农课，随着时代的洪流，远去成为历史。看着现在的小朋友，穿着新潮的衣服，吃着精致的食物，玩着时髦的游戏，生活在一个裕如的时代，却绝少我们儿时在山水田园间肆意奔跑、放飞自我的野趣，也无法感受通过自己的劳动收获成果时的那份喜悦。这样一想，那个遥远却充满纯真，贫困却活得潇洒的时代，竟然如一块温润的碧玉，成为我心中熠熠生辉而津津有味的珍藏。
二○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