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酒这东西,像附骨之疽,在烟火气的人间盘桓了千百年,久而不去。无论自己喝的也好,别人送的也罢,时有倒兴之闻,既扰杯中雅趣,又添几分烦忧。
其实,早在风雅宋代,祖先们就吃过苦头了。
那时的上海松江,还唤作华亭,是东南一带的繁华大邑。酒肆林立,酒香本该漫过青石板路,醉了往来的文人墨客。可偏有那投机取巧之徒,掺出些名不副实的玩意儿,惹得一众爱酒之人愁肠百结。他们馋那杯中物,却又怕那劣质酒伤了脾胃,欲饮不得,欲罢不忍,那份纠结与煎熬,怕是只有真正懂酒的人才能体会。好在这些酒中仙骨,自带三分雅量,胸怀七分才情,见了这般淡而无味的酒,不叫假酒,而呼之为酒淡、或者酒薄,寥寥二字,既昭无奈与宽容,又展睿智与华彩。
宋代是诗词鼎盛的时代,有好事者将此写进词里,酿成一段趣话。《行香子・酒淡》有云:
浙右华亭,物价廉平,一吊会买过三升。打开瓶后,滑辣光馨,君霎时饮,霎时醉,霎时醒。
听得渊明,说与刘伶,这一瓶约迭三斤。君还不信,把秤来称。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通篇读来,不足百字,竟无一个“假”字,可字里行间的戏谑与嘲讽,却如陈年佳酿般醇厚,让人读罢忍俊不禁,拍案叫绝。
循着词作者的笔触,我们仿佛能看见那华亭的酒肆,幌子在风中摇曳。浙江西边的华亭,物价实在诱人,一吊钱竟能换得三升酒,这等便宜,比别处足足多了两倍,任谁见了都要搅动凡心。可天下哪有白占的便宜?待兴冲冲打开酒瓶,一股寡淡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预想中的醇厚,反倒带着几分刺喉的燥辣,那本该有的馨香,早已消散在空气里,哪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馥郁,更别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兴,更没有“酒香传到月宫里,嫦娥闻到好欢喜”的浪漫。再浅尝一口,更是哭笑不得——方才饮下,醉意便急匆匆地涌上来,可还没等品出滋味,醉意又倏地退去,只留满心空落落的怅惘,哪有“百年莫惜千回醉,一盏能浇万古愁”的豪迈舒爽,或者“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酣畅淋漓?
满肚子的委屈,总得找个去处。便对着那爱酒的陶渊明说道说道,对着那嗜酒的刘伶絮叨絮叨。一向喝得麻口熨喉,吃得摇头摆尾的他们哪里肯信,只道杯中物皆是玉液琼浆,怎会有这等怪事?为了向他们证明,寻来一杆秤,当场称给两位酒中前辈看。这一瓶看似沉甸甸的酒,称下来竟是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三等分,不多不少。可这般掺了水的酒,又怎能引出“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诗情画意呢?
唉,这般往酒里掺水的伎俩,从宋代一路流传下来,像个甩不掉的影子。纵然如今有了网络曝光、举报投诉,有了质量报告、质量万里行,揪出了不少猫腻,可那些假冒伪劣的东西,总像雨后的青苔,在不经意的角落悄悄滋生。它们借助名人广告效应,借助高仿,借助AI,眨眼就换了模样,变了手段,改头换面粉墨登场,兀突突出现在你眼前,防不胜防啊。
所以啊,善良的人们,当遇见那“一吊会买过三升”的好事时,不妨多一份警醒。毕竟,这世间的便宜,往往藏着不为人知的猫腻,就像宋代华亭那瓶酒,看着实惠,尝过之后,才知道其中的苦涩。
二○二五年七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