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大暑之际,川陕门户广元,三十六度热情。
我抬头仰望苍穹,天空如水洗一般蓝,太阳毫不留情又毫无保留地泼洒开来。于是,我和朋友躲进茶室,品茗消暑。
真是两个世界。
掀开门帘的瞬间,像是钻进了另一个时空——茶室里飘着淡淡的茶香,空调机送出幽幽的凉风,还夹杂着草木清气,把门外的热浪坚决挡在身后。
一帘之隔,别有天地:里边桌案洁净,茶香袅袅,连空气都带着温和的凉意;外边则是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蝉鸣聒噪得快要掀翻屋顶,暴晒而酷热的世界,与这方清凉格格不入。
好吧,选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抬眼便望见墙上的雅意。
“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斗方小画。墨色浓淡相宜,梅枝苍劲,花瓣只寥寥数笔却见风骨;兰草疏影横斜,叶片带着几分飘逸的留白;竹茎挺拔如剑,竹叶穿插得疏密有致;菊花则用淡墨晕染,似有暗香从纸间渗出。笔法简捷,处处透着清空疏朗的意趣,笔墨简淡,处处洋溢沉着果断的力道。
方寸之间营造出的超凡脱俗,让人心是燥热顿时消了大半。
木制的博物架,轻盈可观。
每一格层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透着木头本身的浅黄。最上层摆着个暗红色瓷瓶,撮口小巧,撇肩利落,高腰处收得恰到好处,釉色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像浸过岁月的仕女活画。中层卧着块圆转流畅的异形奇石,石身青灰带白纹,蜿蜒的纹路恰似山涧溪流,摸上去凉丝丝的,不知被多少人摩挲过,才有如此温润的包浆。下层的格子仙桃童子憨态可掬的茶道小文玩,童子的笑脸捏得生动,仙桃的绒毛都看得清。
就这一壁的透观,既不占地,又有巧思,让暑热侵袭的心思,竟然有了自然山水和玲珑奇石的注意力转移。
朋友端着茶盘过来,开始了壶盏杯碟的一番操作。
关于茶,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自古以来,茶与酒,既是一对孪生兄弟,又是人生两面境界,当年成都读书,我曾站在一副对联前,久而不去: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一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杯酒来。心想,这不就是忙与苦的两种活态么,联作者的意思,劝诸君抛开名缰利索,豁达生活,说白了,是生活哲学的的平衡之道。
朋友说,你讲得对呢,我们的警务,每天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为个啥,天下无贼,但是,每个人像个陀螺,累身累心,唉,应该注意调节,不然,各种各样的毛病,亚健康,就悄然登场追随你,所以,喝普洱,慢饮细品,就是放松身,放松形,也是放松心,放松意,便于更好地工作。
他说得没错。
怎么喝呢,他说,我做给你看。
果然见得,他很熟练地把一应茶盏器具开水烫一遍,盖碗、紫砂壶都要里外烫透。他说,温杯,洁具,不只消毒,还是预热。
然后投茶,就十克,多了身体吃不消。
有这么夸张?我怕脸上带着疑惑,难道这是析微科研?
有,他说,茶如君子,不能过,因为里边有咖啡因,过量导致心悸、失眠、头痛,有茶多酚,饭前餐后大量饮,降低铁吸收,易贫血,再者,茶偏寒,刺激胃黏膜,都不好。
又看他醒茶,就是洗茶,熟普已十余年,要去表面杂质,去冷气,他用刚烧开的沸水冲淋,倒掉,再冲淋,再倒掉。这时,紧结的茶叶舒展开了,茶汤开始红润了。
但他并没分杯,又开始了滚烫的浇淋,冲泡。他说,醒茶后第一泡,注水后就出汤了,出汤后又悉数倒掉。
这又是为啥呢?
他说,避免茶叶长时间浸泡在残留的水中,导致下一泡味道过浓。
为什么把壶盖掀开?
他说,让茶叶透气,保持活性。
确实板眼儿长。
终于分杯到位,终于可以喝了。
我认真地看着他做示范。一看观汤色,他那粗壮的手,自然不是兰花一般轻拈起来,而是稳稳地端起,用三个指头箍住。我也斯文地捧起茶杯,看那里边的美妙。嗬,好一杯琥珀一样的茶汤,红浓、明亮、清澈、透明,与那温润如玉的宝物,色泽如此地相似,自然有一种两情相悦的亲近感。
自然,我举起这鸡蛋大小的杯子,送到唇边,轻轻一鼻吸,便有缕缕醇厚的香气,袅袅娜娜地溢出,浸入鼻息,既不是辣椒、大蒜、老姜、烧酒一般的冲人,也不是静如止水的无味寡淡。那盈盈的橙色,与悠悠的茶香,让我之前烦躁的心思,变得温柔起来。
观赏嗅闻既久,忍不住就及唇而试,小口,轻抿,一股醇厚、滑爽、回甘的玉液,与渴望的唇舌,相遇了,相知了,相融了。在舌面停留的时候,我想起了陆务观的句子:“苍爪初惊鹰脱鞲,得汤已见玉花浮。睡魔何止避三舍,欢伯直知输一筹。”
那么,何为“欢伯”?古人云,“酒为欢伯,除忧来乐。”
这能够抵挡睡意,凌驾欢伯的一杯,就在我的感味,感悟,感觉中,浑然入腹。于是,第二杯,第三杯,乃至无穷。
品着香茗,再看朋友同样琥珀一样的脸膛,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之所以风里来雨里去,用辛劳的奔波酿就的这副面孔,也是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啊,就像这陈年普洱一般。这时,借着明窗,我望着被晒得发白的街道,再看看杯里琥珀般的茶汤,忽然觉得这暑热也没那么难熬了。
二○二五年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