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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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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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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黄蓝里的缤纷天地

 

1986年9月1日,在成都东郊狮子山,我进入中文系大四学年开设美学课,曾永成教授上完第一堂课,就建议同学们去看一看学校正在举办的一场当代绘画艺术展览。

八十年代的学生,学习比较勤奋,不少人真的就去了,看了,议了,我是其中之一,还整整抄了三大篇观看内容。

比如,中国七大美学家之一的高尔泰先生,在画展前写一篇精练而热情洋溢的序言,《记红黄蓝绘画展——时代·空间·观念》,全文不到四百字,兹录如下:

艺术是一种探索,一种对于人的存在方式的探索,一种对未来的尚未知的、未理解和认的世界的探索。

一种绘画语言的改变,意味着一种绘画观念的改变,传统绘画所追求的严谨、平衡、和谐、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是从古典物理学所提供的决定论宇宙观相一致的,当现代物理学所提供的多元的、多维的、充满机遇和复杂动力的宇宙观像决定论提出挑战以来,绘画语言和绘画观念已发生了相应的变化,透视学、解剖学、色彩学、构图学以及种种种写实的和写意的技法规范失去了往日的神圣性。

现代画家们正力求突破这些所谓的“美的规律”的束缚,以求在创造过程中去理解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的一致性。这种努力是我国走向现代的大趋势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还在内地的四川青年画家们在探索中取得的这些成果,尤其具有积极意义,它意味着我们的绘画正在与首都和沿海地区的绘画同步前进。但我们的目标不是同步,而是超越。愿以此与大家共勉。

观看画展,用了我将近三小时时光。有些同学说半个小时都要不到,他们可真是“下里巴人”了。我当时想,我也是下里巴人,但是至少对看得懂而且能咀嚼的画,还是沉浸其中,费了一番思量呢。

以写《山里人系列》的任东的画,那种对原始愚昧落后的川西高原人的人情、风俗、人性的现实主义描绘,我以为,是在表现强烈的历史揭露和鲜活的现代展示,这种高原风情,既不是通都大邑的声色犬马,也别于美好宁静的草甸牧歌,有一种沉甸甸的历史厚重感,你不能说不好,但想说好又于心不忍。

李健辉的《愈合的伤口》《自然的魅力》,把画布都撕破了,加上了树皮。这表象上是艺术形式的探索,所蕴含的,我想,大约是更深一层的对哲理、对历史的深层洞悉。圆明园的残破,树皮的使用,既有历史的满目疮痍,又有自然的摧枯拉朽,细加品鉴,韵味无穷。《我们轻轻地抚摸太阳》将抽象的感触形象化,也是大胆的剖白自己的心迹。

戴光郁的《手的方程》《宗教本质》《手的位置》《导演》更多地体现出画家对人自身奥秘的发掘和探秘,而且用了多达1/2的明暗对比色调,故意去强调什么,表现什么,让观众在深深的人的哲理思考中,参悟出某种禅机,得到某种启示。

王发林的《深秋》《大皮鞋》《偶像》,画面透露的信息是,在高原风里,开阔中有压抑,清朗中有忧郁。而《镜中少女》《红色与黑色的运动》《时间空间》《寻求平衡》,几乎都是画作者对人、对人体,尤其是对女人体的外在表现,和难以言说的向内探幽。也许有人会从庸俗社会心理学出发,挖掘不健康的基调,特别是《红色与黑色的运动》,但是,透过对生活中活生生的人,人的生活,人的本能,以及人性的深度解码,会让观众获得某种启迪。当然,对女人体的表现,可能是作者在某些方面更为深广的摸索。还有,作品《宁静的河滩》别致地将裸女、沙滩、海月、懵懂的阴影融于一体,意境更美,含蕴幽深。

许大成的《世纪儿》《受潮的墙》《蓝色边际》,更多的是对历史的冷静沉思,具有极强的现实反叛意识和时代批判精神,触须是敏感的,向外的,尖锐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生猛。

代军的《晚风》《无题》寄托了青年一代人对于浩瀚无边的大自然的向往与憧憬,生发出对人的探索和自然的探索的双重情感叠加,是一种追求意识的集中宣泄和形式外化。

张光明的《绿色凉棚》,通过厚重的油彩,表现情绪强烈的燥动,而绿林清凉的夜景,正好将这种悸动,和解稀释掉。《风景》一画,树皮方块垫底,放上白纸板,几束黄草,三根蓝杠,还有红、黄、蓝、黑的卵石,大小不一,这构图,这原料,这底色,既复杂而丰富,又简捷而鲜明,大约揭示了世界组成的奥秘。

张建龙的《蓝色的诱惑》《梦》都以裸女为题材,但更专注对人体自身、对人生思维、对旷远境界的执着追寻。《向上的尺子》包含积极进步意义和创新表现精神,《阳光与六平方》《猫》则寄托了对现代生活表现形式的取譬散思,是写实和浪漫的巧妙融合。

张金贵的《球状落体》《国王的天地》发泄着一种对因循守旧的观念的愤怒。观众看到了落体已经破除运动的轨迹,汹涌而出来了,但意识的线条仍然还牵着,彼此瞧不起,互相不买账,这就是旧意识还在作祟,不开放,不前进,又挣不脱。

张勇的《惑》,分明情绪骚动的波浪,以无规则的冲动强烈表现出来,非常炽热,非常浓烈,非常冲动。

张文成的《自然规律》,表面错综复杂,实则想表现宇宙的奥秘和人的能动,彩流、卫星、红方箱、不同色块拼合的密密麻麻的细线,分明就是扰乱的困惑的无法摆脱的情绪,比传统的一团乱麻还纠结。

李继祥的《时序·空间》里,一个埋头裸身的画像,四周贴上了许多明星不同部位的碎片,这大约是鲜明的对比,是对古代的愚弄,是现实的反抗。《被覆盖的剪影》凸现了更为强烈的挣脱束缚的意蕴。《中年——我的风筝》明显是对琐碎复杂现实生活的恼羞成怒,无奈幽怨,尘杂的束缚下,多渴望能够得到解脱,毕竟,人到中年,肩负担重啊。

于江的《黄昏》《傣寨》写出了一种情绪,一种黑暗压抑弥漫在画面里边的情绪,可以想象,在作者虽然困感迷茫,却不委顿,反而饱藏着浓郁的探索求,与现实的反拨意趣。《死者对话》明显是对历史的深刻洞悉,和对传统的强烈批判。

胡继华的《基因》《原始自然》《不稳定的构图》《节奏和磁场》,表现出作者情绪的书写,整个画面大胆丰富,又赋予了现代派的哲理思辩和人性的勇敢反思。

祝开嘉的《0≠》很有趣,说抽烟不等于自杀、死亡,而是劳累后的提神,或者准备战斗,烟尚未灭,人已步入新场景。《调色板——大自然》通过调色小孔的启示,告诉我们,生活以外的大自然多么的宽广、丰富、值得探幽。

曾循的《按捺不住》表现了男人对女人的强烈的欲爱,那种舍死忘生的执着追求。《走向寺院》则是一群人连绵不断地向着灭人欲的黑暗的地方走去。显然,这里有作者的矛盾,也就是当代青年人的内心探索中的痛苦彷徨,找不出一条希望之路。

田野的《悬棺》《咖啡馆》《不撒谎的晚餐》,用色十分夸张和大胆,分明就是创作情绪的疯狂表现,观众在此能感受到画家激烈情绪的狂妄恣肆,但是,站在画家的角度想,他肯定要告诉你什么。

邵小明的《女人体一》《女人体二》,和木刻《行走的人》,都以人为对象。跪着的妇人,大乳悲妇,都是历史发展到今朝,女性的客观印象。于是,那个行走的人,要奋起,要反抗,要冲破。

罗仁健的《农村·城市的启示》《在地平线上面》,强烈抒发了画家对现实社会中,城乡二元差别的不满和对未来的希望,表现了作者关注社会,直面矛盾的艺术担当。

皇甫起人的《断线的风筝》,描绘出多种多样的杂芜事物,损害了健康成长的自由思想和愿望,《白日梦》则是对脱离现实环境追求,不切实际的荒诞,进行毫不留情的讽刺,两样思索,一腔矛盾,谁说画家没有困惑和烦恼。

He Yi的乙烯画《一个女人》,画的是在暗黑的背景中,透出人的复杂和不可琢磨,表现出对人的难以理解,难以准确把控。这是一种悲观的惶恐,是一种软弱的忧虑。

成根的《?》,炮筒之上站着白、紫二鸽子,有的在滴血,有的很惊恐,既表现出对和平的渴求、向往,又是对战争的控诉,排斥。这种追求自由、和平的意愿,正是全世界所希望的。

冯忠明的《构思的随想》,画面上,透过划开的帆布,可以窥见蓝天白云,鸟飞林樾,似乎在警醒创作者,不要拘囿于斗室,闭门造车,而要深入生活,走进自然,去构思,去创作,才有意义。

黎林的《临窗》展示了现代生活,多少人能够身居高处看世界,处在暗里的剖析世界,对明亮的未来,有大胆的憧憬,有理性的认识,这是一种昂扬向上的时代气息。

Ming的《ROSINESS》。是一幅极其大胆而又成功的画作,油彩中的女人的双乳和身段,真切、和谐、美好,正如左乳之下盛开的玫瑰,它是对美好的女人人体的歌颂,预示着对美的人体、美的希望和美的人类的追求。想想也是,正常的人都爱欣赏美妙绝伦的美。

尤涛的《记忆的点滴》,是一种对狂热的批判和否定,也有对过往历史的反思,我们不能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抹去一代人记忆中留下的阴影,这种人类回望的审视,是值得借鉴的。

何一斌的《蝉》是对无知的蝉鸣的讽刺,大约是惊愕于现代人的光圈,赶紧愚昧地闭上了嘴巴。不,也许只是暂时的惊呆,不知所云,干脆闭口,莫言也是一种反省和沉思。

张西蒙的《夏夜》是对人的生理机能进行了拓荒一般的探索,特别是对脑海里的思想记忆机制的洞幽烛微,也许他不一定对,但探求的本身在于涉足未知世界,张引发深切的思考。

肖捷的《无限空间》,表现了人的视野所见的开阔,和对未知事件的正确态度,即主动去认识,去挖掘,去寻觅,否则人类只会永远锁在闭塞的空间中,不能发展。

王勇的《现代纹身》,画面上女人体像拓扑原理一样的扭曲变形,巨乳、大眼、回首,每个地方都是密密麻麻的睁着的眼睛,如同千手观音一样多的眼睛。这显然是一种比喻,对现代青年探索的称道,或者说是对势力女性的讽刺。随你站在不同的角度来解读,总有收获。

红林的《秋天里的记忆》,竟然是一种遥远的记忆,那种晴朗的滋味,丰收的景象,幸福的时光,虽然不一定完美,但确实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可惜,只能在记忆中才寻得到,现实中看不见了,作者心里多么失落啊。

孙山的《力》,画的是一支标枪栽在白布上的现实反应,逼真生动,但这里又透出很强的哲理意蕴,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地震一般。难道社会现实也该如此吗,一次冲击,全域震动,是传说中的蝴蝶效应么?

谢小雅的《明亮的路》,满月的夜里,一条大道直入黝黑的深山,强烈的现代电光打通了愚昧黑暗的角落。这种洞穿历史意识的用心、用力、用情,都表现得很浓烈,很深挚,我却感觉到作者血管里止不住的冲动。

俞辉的《空白的思维》很有探索的张力,一座雕塑的少女的头像,放在一张速写纸的上边,成了传统意义的素描,但是,二者的衔接又相当的严谨完密。这叫什么画?我在寻求答案,或许,这仅仅是新的艺术形式探索。

小廖的《明中午,我们来》表现了青年一代对历史遗留下来的未开辟的领域的探索和发掘,即便是最顽固的古堡,也不会忌讳什么的。因为明天是未来,我们又是年轻人,有的是精神意志,生逢适合努力的环境和天地,可以闯出一条路,这比庸碌一生要好得多。

胡建勇的《无题》,描绘了在天朗云湖的海边,瓷砖格子一样的栅栏前面,一尊女性的头像,这说明什么?是美女对大海的依恋,是美女对现代约束的羁绊,是美女对自由的渴望,是美女囿于现实而不敢争取,意象太丰瞻了。

吴伟忠的《缩影》,在地球的表面上,牙膏滴落城墙,方楼塔尖伸向地球,太阳边站着人,月亮叠着影子,鱼肚生出了太空船。这是大胆的创作,颠覆传统,世界幻灭,总之不是正常思维,抑或仿生学开窍,甚至对过去社会缩影的消解。

谢建国的作品是一个系列,有《屈原》《庄子》《康德》《哲学家》《青年》等,屈原在这里,成了西洋人,卷发,高鼻梁,深眼窝,头下俯,双手向上,原本这是一种思考状的中国古代政治家的形象,怎么就变成了耶稣一般的形象。这种传统形象的离经叛道,不知是作者怎样的构思,确实让人感叹,竟然可以这样异化古圣先贤!

我离开展厅时,身被夕阳拉长。展厅内的画作仍在暮色中浮动,像一群不甘沉寂的灵魂在低声絮语。高尔泰先生在序言里写的 “超越” 二字,此刻忽然在脑海里变得沉甸甸的 —— 那些被撕破的画布、扭曲的人体、冲突的色块,哪里只是技法的反叛?分明是一代青年在用颜料呐喊,要在历史的褶皱里撕开一道裂缝,让未来的光涌进来。

曾永成教授的节律感应理论,此刻终于在心底生根。这些画作何尝不是时代的脉搏?任东笔下川西高原的粗粝,是对蒙昧的叩问;李健辉撕裂的画布上,树皮与颜料纠缠出的是历史的结痂;戴光郁用明暗分割的手掌,丈量着人性深渊里的微光。它们不再是孤立的色块,而是 1986 年的中国正在经历的蜕变——旧的秩序在松动,新的可能在萌芽,就像谢小雅画中那道劈开黑夜的电光,既照亮了愚昧的角落,也照见了探索者脚下的荆棘。

狮子山的风掠过树梢,带着油画颜料特有的松节油气息。原来艺术从不是象牙塔里的摆设,它是时代的体温表,是人性的解剖刀,是一群人在特定时空里共同的呼吸。将近四十年,画展开幕又落幕,但那些画布上的探索从未停止——它们早已融入我们凝视世界的眼睛,成为丈量理想与现实的标尺。就像高尔泰先生说的,目标从来不是同步,而是超越。而超越的密码,或许就藏在那个下午,我们在狮子山上与艺术相遇时,心底悄然埋下的那颗种子里。

○二五年八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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