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末的暑气还赖在空气里,像块浸了油的抹布,贴得街上的每一个人浑身发黏。
学生们背着新书包在巷口打闹的日子,老游总记得清楚——那个星期六,他回家进门时,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秒针正卡在6点10分的金属刻度上。
传呼机突然在裤兜子里震动,像条受惊的小鱼。
他掏出来,摁亮,绿色的荧光屏上挤着几行字:城区公园外,劫匪持炸药,抓了一女孩,已进农行。
那时候的传呼字符金贵,就跟发电报一样,每个字都带着硝烟味。
老游的拇指在"炸药"两个字上顿了顿,指腹磨过粗糙的塑料外壳,像是在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
他是管枪爆的,这分量虽然沉,他接得住。
防盗门的合页还在吱呀作响时,他已经冲下了三楼。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了又灭,在他身后拖出一串忽明忽暗的影子。
农行门口的街面像口沸腾的锅,四川人煮的火锅,又麻、又辣、又烫的那种。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有人踮着脚举着脖子,有人扒着电线杆子往前凑,连卖冰粉的老太太都把三轮车停在警戒线外,木勺在铝盆里敲出当当的响。
老游挤过去时,耳边有人在打赌:"我赌十分钟就搞定。"
"要我说,这种不要命的,难搞哦。"
他突然想起年轻时在靶场练枪,那个目光深邃的老教练,说过一句著名的话:越吵的地方越要静。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嗡嗡的人声压进肺叶深处。
银行旋转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半开半掩着,像只受惊的蚌。
透过玻璃缝能看见那个穿迷彩衫的男人,三十岁上下,后颈的汗渍洇成了深色的地图。他左手薅着女孩的后领,那力道让女孩的脖颈绷成了一根拉紧的弦,右手举着个黑黢黢的装置,拇指死死摁在上面,指节泛白。
女孩身上捆着的雷管像两排丑陋的牙齿,土黄色的引线歪歪扭扭地爬过她的校服,在领口处打了个狰狞的结。
老游的目光在那排雷管上凝住了。
他能看清引线上的纤维纹路,甚至能数出女孩校服上被汗水浸透的格子——那些格子从深蓝变成浅灰,像被水洇开的墨。
女孩的眼睛半睁着,瞳孔里映着天花板的白炽灯,一圈圈光晕荡开,倒像是鱼缸里失了神的鱼。
"这一次,又谈判了半个钟头。"老游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那年夏天的燥热。
那男的每挥一次手,人群就往后退半尺,退完又像潮水似的往前涌,鞋跟碾着地砖的声音,比炸弹引信还让人揪心。
冷子兴的枪口正对着旋转门的缝隙。他把便服搭在肩上,右手藏在衣服底下,食指轻轻搭在扳机上。
成德柱蹲在花坛边,手指在膝盖上画着圈,圈里是他盘算好的突击路线。
老游靠在退出人群,爬到一辆破旧的警车引擎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工具包,里面的剪线钳硌得胯骨生疼。
"坚决不能炸响!"领导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带着电流的杂音,"记住,你们手里攥着的是两条命。现场还有成百上千的群众……"
老游突然想起女儿生日时捏的橡皮泥,软乎乎的,却经不起用力捏。
劫匪的要求是在第七次谈判时提出来的:三十万现金,要捆成砖头那样;一个摩托车头盔,要全封闭的;一件新衬衣,要浅蓝色的;一辆加满油的桑塔纳,钥匙要插在上面。
"他懂行。"老游后来跟人说,"知道要多了得不到,即使得到,也拿不动;知道民用车牌好混路,连衬衣颜色都选得讲究——浅蓝色不惹眼,这个野物有点狡。"
成德柱从银行职员手里接过那件衬衣时,指尖抖了一下。衣服标签还没撕,硬邦邦的塑料边刮着掌心。他走到警戒线边缘,故意把胳膊抬得老高,让浅蓝色的布料在风里晃了晃,然后像扔块抹布似的抛了过去。
衬衣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很慢,慢得能看见布料上的细绒毛,慢得能数清劫匪眨眼的次数。老游看见那男人的视线跟着衬衣往下落,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拇指下意识地从引爆装置上抬了抬——就是这半秒。
他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剪线钳撞在大腿上,就像挨了钝铁咬了一口。
顾不得这些了。
冲过旋转门的瞬间,他闻到了劫匪身上的汗味,混杂着劣质烟草和炸药的硝石味。左手拽住女孩胳膊时,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像是抓住了块浸在水里的玻璃。右手的剪线钳已经张开,他甚至没看清剪的是哪根线,只听见金属咬合的脆响,像咬碎了一颗冰粒,一块玻渣。
总之,在转瞬之间,他剪断的了迷彩衫的男人手里的开关,与女孩身上雷管之间的连接线。
"你干啥?"劫匪的吼声里带着痰音,老游看见他的瞳孔突然收缩,像被踩住的猫。那只举着引爆装置的手正在下落,拇指已经离开按钮,空气里仿佛有根看不见的引线正在燃烧,滋滋地响。
“叭——”枪响的时候,老游正把女孩往身后拽。子弹穿过空气的声音很尖,像根细针戳破了紧绷的气球。他看见劫匪的太阳穴上绽开一朵小红花,然后整个人顺着柜台滑下去,迷彩裤蹭过地砖,发出砂纸摩擦木头似的声响。那只握着引爆装置的手摔在地上,塑料外壳裂了道缝。
成德柱扑过来时带起一阵风,老游感觉胳膊被攥得生疼。两人架着女孩往外冲,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捏着那捆雷管,引线在掌心缠成了麻花。
人群突然裂开一道缝,惊呼声和鞋跟声在耳边炸开,却奇异地让出一条路来,西班牙斗牛巷子让开的那种路,连风都顺着这条路往前跑。
涪江的水腥气漫过来时,老游才发现他们跑到了江滩的斜土坡上。
成德柱把炸药包往地上放的时候,手指在发抖,老游想去扶,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两个男人的影子在夕阳里晃来晃去,像两片被风吹得打颤的树叶。
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近,老游低头看了看掌心,剪线钳的齿痕嵌在肉里,红得像刚吸过血。
幸好是夏天,黑夜还在路上,而涪江边上,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江水拍打着堤岸的轻吟,在悠悠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