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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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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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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

乙巳七月的日头,仙海湖已经烤得冒白烟,正应了那句“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

也有欣喜,岸边那棵老槐树倒有本事,把影子泡在湖水里,泡得发涨,日头稍斜,就慢悠悠舒展开来,刚好罩住半条岸。

傍晚一到,凉意顿生。

张姑婆的藤椅腿陷在软泥里,发出“吱呀”一声。她摸出块皱巴巴的蓝布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绿豆汤碗沿的水珠,正悄无声息滴在青布裤上,洇出个小小的、圆圆的湿痕,像她年轻时给娃喂饭,洒在衣襟上的米汤印。

“小李家的,二宝那钱到了?”她没抬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里卷着低热气。

李幺妹正给背篓里的娃挠痒,指尖划过娃后颈的痱子,红通通一片。“昨儿到的,三百整。”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面粉——早上蒸馒头时蹭的,“超市同事说,她表姐生三胎,每月能领五百呢。”

李幺妹家里有一笔小钱,在超市里挣笔大一点的钱,这不,政府又给发补贴,心里的花开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啧啧,”张姑婆的蒲扇停在半空,“我生老大那年,队里分的红糖,纸包着,边角都潮了。现在的娃,生下来就带‘钱串子’。”

刘家媳妇把栗色卷发别到耳后,露出手腕上细细的银镯子,是刚生女子时,婆家特意给打的。“张姑婆,您那会儿养娃,是不是跟喂小鸡似的?给口吃的就能活?”她逗着怀里的孩子,孩子正抓着她的项链往嘴里塞。

树影晃了晃,张姑婆的眼睛眯成条缝,像要看穿湖面的波光。

“1927年,梅山坳的水漫到房梁,我哥抱着根椽子漂,手里攥着半块树皮。”她的声音突然变轻,像怕惊着什么,“那树皮是我娘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焦黑的,他啃得咯吱响,最后还是没撑过那年冬天。”

这声音确实有点远,一竿子支到百年前,当然,那时,没有张姑婆,只有张姑婆的妈,和她哥。她妈在生的时候,经常给她念叨。

蝉鸣“吱”地拔高了调门。王孃孃往张姑婆身边挪了挪马扎,藤椅的边缘硌着大腿,她却没动。“前阵子看纪录片,说那时候饿死的人,能从村头排到镇上。”

“啥纪录片?”张姑婆摆摆手,“我亲眼见的。有年冬天,我去给爹送饭,看见墙根缩着个汉子,穿件破单褂,冻得直抽抽。等我端着空碗回来,他已经硬了,手指头还保持着抓东西的样子。”她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那时候,能活到四十岁,就算阎王爷格外开恩。”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看到现在的日子,想想过去的岁月,七老八十的张姑婆仍然动了感情,声音,表情都浮出了忧伤。

赵大娘怀里的军功章盒子硌了肋一下,是她出门时特意揣上的。“我家老周十六岁去参军,临走前偷了我纳的鞋底,说要带着‘家’走。”她低头笑了笑,眼角的疤动了动——那是当年送他去村口,被石头绊倒磕的,“后来他说,在战壕里看着鞋底,就想起我在煤油灯下纳线的样子,枪子儿飞过来都不怕。”

“那时候哪敢想养娃?”张姑婆接过话,蒲扇往湖面扇了扇,“解放那年生老大,月子里就下地割稻子,腰都快断了。后来抗美援朝,村里的后生一批批走,回来的少,没回来的多。我家那口子说,先让国家立住脚,咱们才有资格生娃养娃。”

李幺妹的娃哭了,她解开衣襟喂奶,奶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娃的手背上。“现在的娃金贵。”她低头看着娃吮吸的样子,“上个月感冒,去医院花了八百,出脱我超市工资一长截。”

“可不是嘛。”刘家媳妇掏出手机,翻出早教班的价目表,“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两百八。我妈说,这钱够她当年养我一年的。”

张姑婆凑过去看,老花镜滑到鼻尖上。“这么贵?”她指着“感统训练”四个字,“啥叫感统?”

“我们也不懂,只是早教班的老师说的,还很认真,说是小孩子,要接受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的统一训练,先进,系统,还管用。那么当然,钱也要多掏点。”刘家媳妇的手机没有收回去的意思,要大家看懂,她是从娃娃小时候,就硬投资了的。

“哎哟,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说得闹热,吃得淡白。我们那会儿,娃在泥里打滚,爬树掏鸟窝,啥统都顺顺当当的。”张姑婆的年岁,哪个敢跟她较真,吃到耳朵就是,别当真。

“我说老太太呀,时代不一样了。”王孃孃把塑料凳往树荫里挪了挪,“我生老大时,单位天天查环,吓得我躲在厕所里哭。现在倒好,社区大妈天天上门劝生,说生三胎奖励更多。”

“怪不怪?”张姑婆笑了,没牙的嘴像个小窟窿,“以前是人多了,怕!现在是人少了,慌!”

“张姑婆,您看那片果园。”刘家媳妇指着湖对岸,“十年前还是荒地,现在全是果树。要是没人摘,果子熟了也烂在地里。人就像果子,得一代接一代,不然日子就断了茬。”说这话的时候,刘家媳妇感觉自己就像学校里的老师,把个道理比赋得那么形象。

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应和。

赵大娘摸出军功章,在夕阳下晃了晃,金光落在孩子们脸上。“老周常说,他们流血打仗,就是为了让娃娃们能安安稳稳长大。”她把军功章贴在孙女脸上,凉丝丝的,“现在政策好,就让他们好好长,长成比我们高的树。”

卖奶茶的吆喝声飘过来,甜腻腻的。刘家媳妇的孙女举着朵小黄花跑过来,花瓣蹭在张姑婆的衣襟上。张姑婆想起自己小时候啃的树皮,想起月子里割稻子的疼,想起老周揣在怀里的鞋底,突然笑了——她看见湖水里的树影,根在泥里扎得深,枝叶却一个劲往天上长。

王孃孃的手机响了,是孙子放学的电话。

大家收拾东西起身,张姑婆被李幺妹扶着,走得慢,藤椅腿在地上拖出浅浅的印子。她回头望了眼老槐树,树影已经和夜色融在一起,只有几片叶子,还沾着最后的光。

○二五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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