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宗瑜的钢笔在工作笔记本上倒数第五页的纸面,洇开第三团墨渍时,蒙青云的声音从办公室门口飘进来:“肖局,上午的调度会,您得坐主位。”
阳光斜斜切过办公桌,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肖宗瑜捏着钢笔的手指紧了紧,笔帽上的镀金早已磨出斑驳的白痕,像他此刻的脸色。
“蒙局坐中间合适,现在是你主持河管局的大局……”他把笔记本合上,牛皮封面印着褪色的烫金局徽,“我这四级调研员,已经不管事了,旁听就好,旁听就好。”
蒙青云年轻的脸上堆着笑,看起来比春夏之交的盛开更艳那种,手指却在文件袋上敲出急促的节奏,这节奏仿佛川戏的锣鼓点:“肖局,您是前辈哒,礼当……再说,这次防汛演练,当年堤坝加固工程,您从始至终盯了三年,没人比您更看得懂这里面的门道,更摸得准那里边的玄机了。”
门道?玄机?
肖宗瑜的喉结动了动,那是他瘦比南山松的几十年形象的缩影。
什么门道?什么玄机?只有汗水才懂得门道和玄机!
窗台上那盆文竹是他亲手栽的,清荣峻茂,秀逸空灵,如今,新抽的枝条歪歪扭扭,不像从前被他修剪得玲珑有致。
于是,四级调研员真的坐在旁听位,但笔记还是从前的样子。
调度会开到一半,主席台上的蒙青云脸色有些不自在了,为什么?方案卡在跨部门协调上。
应急队的小德子举手示意,因为弄得不好,板子要打他们队上。他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奏道:“蒙局,水利局那边说,泄洪渠清淤不归他们管——”
空气突然就凝固了,凝固成一付沉重的担子,压得蒙青云缩小了一半,天啊,这都要难住我,还咋弄?
“谁说不归他们管?”肖宗瑜的声音突然炸响,分明晴空霹雳,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他猛地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2022年疫情开始的汛期后,市里就下文明确了联防责任,而且,防洪法有明文规定,拖延阻碍工作构成犯罪的,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蒙青云的紧张的脸,僵住了,没有刚开始那般游刃有余。
肖宗瑜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会议室,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扯开抽屉,翻出归自己保管的泛黄文件汇编,打开其中的第三本,指甲在某一页重重划过:“这里,第三章第七条。我当时带队跟水利局签的备忘录。”
他急忙跑回会议室,“来,看看,我们跟水利局签的备忘录。”嗓门跟打雷似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伸在空中的手,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缩回来。
窗外的蝉鸣聒噪起来,他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背有些驼了,鬓角的白头发在日光下格外扎眼。
“当然,”他慢慢坐下,声音低了八度,仿佛古榕树下讲三国的老爷爷,“蒙局可以按新规矩来,蒙局说了算哈。”
散会时,走廊里,各个角度的窃窃私语,嘤嘤嗡嗡,就像盛夏潮湿氤氲的陋巷。
肖宗瑜端起茶杯,发现茶水早就凉透了,但还是吹了吹,呷了一口,挺惬意。
蒙青云推门进来时,他正用纸巾擦着那团墨渍,纸屑粘在字迹上,像块揭不掉的疤。
“肖局,有你那份备忘录,我们的底气,足了。”蒙青云把保温杯放在桌上,“下午水利局那边我去对接,您……要不要一起?”
肖宗瑜望着窗外,文竹的枝条被风吹得晃了晃。去年冬天他住院时,这盆花差点冻死,是老张偷偷搬去自己办公室浇活的。
“我下午要去医院复查。”他从抽屉里拿出药盒,白色药片在掌心泛着冷光,“蒙局年轻,有朝气,再说,这备忘录,比我更有说服力,是不是。”
蒙青云走后,肖宗瑜翻开笔记本。年轻人的历练,真得自己走,又不是四面悬崖!
笔记本的最新那页,写着防汛演练的注意事项,字迹潦草得像陌生人写的。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自己踩着没过小腿的泥水在堤坝上指挥,当时蒙青云还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举着雨伞跟在后面,笔记本上记满了他吼出的指令。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司机小李发来的消息:“肖局,车在楼下了。”他起身时碰倒了笔筒,钢笔滚到墙角,笔帽摔成了两半。
下楼时遇见老张抱着档案盒,里面露出半截红色封面,正是他当年的工程日志。“蒙局让整理老档案,一个时间段一柜,便于以后搞陈列室。”老张压低声音,“您写的防汛手册,年轻人都在传着看。”
肖宗瑜的脚步顿了顿,心想,那是哦,当年那些字,不是从笔尖上冒出来的,而是在脚跟处,眼眶中,心底里涌出来的。
他掏出电话,拨通,“小李,按照规定,我就不坐车了,如果你有空,咱俩去堤坝那边看一下。”
“好的,看看新栽的防汛林。”小李这么些年,跟肖局的感情,像浓茶。
他俩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突然,他想起刚上任当局长那年,当时他觉得那条路很短,现在才发现,没多长一截路,要走这么久。
二○二五年八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