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来到江阳城边时,被四川盆周的山丘绊了一脚,猛地拐出一个筲箕大弯,江水裹挟着上游汹涌澎湃的泥沙,一点一点地铺,多少年的日积月累,堆出一眼望不到头的滩涂。嘴巴里拗着长烟竿的老辈人说,这滩涂虽然湿润,却沾着祥云之气,便唤斯地作云滩。蒋兆龙、宋乾虎、孔申豹三家祖祖辈辈的根,就扎在这云滩的淤泥厚土里,从爷爷的爷爷那辈起,春种水稻秋种高粱,潮起潮落日升月落,稻穗垂下的禾香、高粱羞涩的酡红,早成了刻在骨子里的味道,留在梦境里的颜色。
乡村振兴的那年秋,一辆玄色的别压爹轿车顺着江边旅游公路,悄然开了进来,云滩的稻穗正沉得压弯了秆。
车上走下来几个穿西装戴黑镜的中年男女,男的身材墩实,袖口露出的手表表盘闪着低调的光,走路步幅稳健,自带一种不疾不徐的气场;女的踩着细高跟步态优雅,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手拎的皮质手包质感十足,每一步都透着利落的精致感。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举着永恒黑的相机,对着长江边上广袤的滩涂,东一阵啪啪啪,西一阵嘎嘎嘎,就是猛拍,与面相的斯文,极不相称。
蒋兆龙扛着锄头从田里上来,裤脚沾着泥,往地上啐了口:“唉,几位,隔河五里,先问盐米,我说,这么一个大活人在眼面前,不知会一声,不像坐小轿车这种有身份人干的人事哈。”
领头的那位一听,赶紧上前,陪个笑脸,递上纸烟,把烟搭桥酒开路的那一套玩得溜熟:“大爷,我们是老窖酒厂的,要扩建规模,这不,就是沿长江边上来找一找,看哪里适合建酒谷。要是这个地方天时地利都适合的话,以后你们的地,政府按价征,还能搬去城里住。”
“我还以为你几个来拍风景玩直播的哟,原来是想我们的土地啊?那不得行,土地是我们命根子!走走走,赶紧走,谨防我的锄把不认人。”说着,他手里的农具立时变成了兵器,威风而狰狞起来,仿佛要吃掉眼前这一群不着四六的家伙。
“大爷,你想哪去了,到时你愿意种,还可以来种地的,既拿征地补偿,还有种地收入,包赚不赔。”这家伙一看就是熬炼久的好膏药,做人的工作,不输给马列主义老太太,还善于揣摩对方心理,一下子抓住了蒋兆龙的软肋,锄把瞬间立正,变得温驯如羊。
勘地的消息,在江风吹拂之下,像长了翅膀,一下飞遍了云滩的乡野。
这事竟然是真的,比李白在盘婆渡磨的那棵绣花针还真。村委会的院子里挤满上七坡下八坎的三老四少,村主任陈貍猫拿着文件一摇一甩,唾沫四溅地说,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天,可不可能一举三得嘛,”宋乾虎就蹲在院坝边嗑着瓜子,边吐边冒杂音,“蒙我们嗦,格老子谨防给你毛起,现在的人,来不来就双赢,可能么。大家街坊四邻的,好生回忆一下,前几年喊我们种石斛,哪个赚了钱了,咹?就只是外地来忽悠卖种子的家伙,把大家腰带里的狗文子骗走了!”
“就是。”他这一煽乎,大家纷纷附和,场面顿时就失了序,像无分子运动。
“唉,我说,宋乾虎,你又把马尿喝多了,在这里瞎扯什么?这是市上白纸黑字的红头文件,上了书的,正规得很。一举三得清清楚楚,一是知名酒厂扩规模,二是我们农民拿补偿,三是本地农村城镇化。还有……”
人们的耳朵都立起来了,蒋兆龙、宋乾虎、孔申豹几个皮厚的家伙,从不同的方位挤到了最前面,听着“每家一套安置房”“每月有社保”“优先安排工作”,就变成鸡啄米一般点头,安逸,安逸。
宋乾虎拍了拍自己通红的两腮,先乐了:“谢谢主任,以后不用看天吃饭了?”
孔申豹摸了摸下巴:“城里住楼,我想,肯定比咱这土坯房高敞,亮堂。”他用手肘拐了一下蒋兆龙,“你说是不是?”
蒋兆龙没有说话,主任的讲话,他听得很清楚,而且他还亲见了酒厂的人量地的样子。现在,他有些恍惚,盯着院外的稻田,稻穗被风吹得晃,像在跟他摆手,又像跟他招手。
三个月后,推土机开进了云滩。蒋兆龙站在自家屋前,看着工人队伍忙忙碌碌地拆房梁,他眼里竟然涌起了温热的液体。那梁是他爹年轻时亲手搭的,木头上还留着当年农业学大寨的红漆旧痕。
他揣着补偿款,跟着宋乾虎、孔申豹搬进了云滩镇上的安置小区。房子是三室一厅,方正轩敞,地板亮得能照见人,厨房有燃气灶,卫生间有热水器,可蒋兆龙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脚下没有了泥土,夜里听不见蛙鸣,连开门关门的时候,都得轻手轻脚得像贼,生怕吵着对门的邻居。
最先闹心的是宋乾虎。他去小区附近的超市找活,老板让他理货,他粗手粗脚,第一天就碰倒了货架上的中坝酱油瓶;后来去餐馆洗碗,洗洁精滑得他总摔盘子,干了三天就被辞退了。
孔申豹试着学用电脑,想在网上找活,可鼠标在他手里像不听话的泥鳅,滑来滑去半天,连个招聘页面都打不开。
蒋兆龙更闷,每天坐在阳台抽着闷烟,看着楼下的乌龟车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老茧——那是握了几十年锄头磨出来的,如今没了用武之地。 “咱是农民,小学文化,不会电脑,啥也不会,咋办嘛。”
这天傍晚,蒋兆龙把宋乾虎和孔申豹叫到小区的长椅上,手里攥着瓶二曲酒,几个人轮流对瓶吹。
“不懂网络游戏,不懂馆子餐饮,不懂电器商贸,又无钱开门店,进超市打工手脚粗笨,试用两天就辞退了,无事干啊!” 宋乾虎灌了几口酒,脸涨得通红,牢骚就像阶级敌人,从阴暗的角落里冒出来。
“嗨,我们能不能换个思维!我听小区里的年轻人说,搞外卖、快递、跑滴滴,能挣大把的票子,稳得很,说是朝阳产业。”孔申豹向来乐观,他的提议,比春夏天江水流得顺,直流到另外两人的心窝里。
第二天,三人就去试了——宋乾虎租了辆电动车送外卖,可他记不住小区密密麻麻的楼号,颠来倒去送错了三单,还撞翻了扈三姐的菜篮子;孔申豹去跑滴滴,导航说“左转”,他慌得打了右转,差点跟孙二阔少的卡帝拉客追尾,要是撞坏了,这拆迁房卖了,该怕都赔不起;蒋兆龙试着送快递,那些又沉又多的水果箱子,上楼下楼转弯抹角,搬得东晕西绕,最后还闪了腰,疼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干不了,干不了,貌似简单胀蛮的活,手续太繁,数据太多,节奏太快,根本干不过清醒的年轻人。”宋乾虎把电动车还回去时,叹了口气。
从那以后,三人便没了找活的心思,每天揣着一二十块钱,去小区附近的茶馆打大贰。
茶馆里烟雾缭绕,空气混浊。牌桌上的输赢不大,可架不住长江汹涌,老窖燥辣,三人都是火爆脾气。这天,孔申豹数着和牌,报出张“大贰柒拾四番,小二七十两番,黑棒四番,天牌四番,早都满了。”蒋兆龙说一看红字不够“你娃藏牌!”
“不可能,我几个,孔哥是最耿直的。”宋乾虎帮着孔申豹辩解,三句两句就吵了起来。
“你看清楚,二十张,藏啥牌了?”孔申豹理直气壮,一所壮,没控制住,就拍了桌子,茶杯震得晃了晃。
“我亲眼看见的!你还嘴硬?”蒋兆龙也站了起来,手指着孔申豹的鼻子。
宋乾虎拉偏架,推了蒋兆龙一把:“老蒋你别不讲理!”
这一推,蒋兆龙的火彻底上来了,抬手就朝宋乾虎挥过去。三人扭打在一团,牌桌翻了,纸牌撒了一地,茶馆莫莉花老板拉都拉不住。手机一拨,派出所的民警几分钟赶来,把三人分开——蒋兆龙的嘴角破了,宋乾虎的胳膊青了,孔申豹的眼睛肿了。
于是去医院检查、拿药,又给茶馆赔了桌子钱,三人兜里的钱花了大半。从派出所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谁也没说话。原来毛根儿打起架来,根本不认黄,还比别人火爆些。
走到小区门口,蒋兆龙觉得歉疚,下了个矮,说:“两位,打屁认臭,都是我的错,明天,回云滩看看。”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三人骑着电动车,往云滩去。路还是那条路,可两边的景象变了——原来的稻田,如今立起了酒厂的厂房,红色的高粱种满了厂房周围广阔无边的空地,地里插着牌子,写着“有机高粱种植区”。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正在地里忙活,看见他们,笑着迎上来:“老叔们是云滩的吧?我们这高粱是酒厂统一种的,统一发肥料、地膜,还不准打药,正缺人帮忙呢,一天给一百五,管午饭。”
蒋兆龙的眼睛亮了,是啊,当时那个斯文人说过的呀。还是真的呢。
他接过那人递来的锄头,一锄头下去,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得让他鼻子发酸。宋乾虎和孔申豹也不含糊,拿起镰刀就去割路边的杂草,手脚麻利得像回到了从前。
太阳升起来时,三人已经在地里干了两个小时,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可脸上却带着笑——多久没这么痛快地出汗了?
从那以后,三人每天都去云滩干活。酒厂的高粱地种满了,他们就找厂房后面的空地,开荒种地。蒋兆龙种了玉米,宋乾虎种了白菜,孔申豹种了茄子,地里的菜长得绿油油的,不用去菜市场买,想吃了就摘。
有时会有附近的人骑着电驴子过来,顺便就偷偷摘几个茄子、一把白菜,宋乾虎看见了,刚想喊,蒋兆龙拉住他:“算了,几个菜而已,不值当,再说,咱这地方,多少年来,不是有正月偷青的习俗吗。”
孔申豹也笑:“咱种出来,不就是给人吃的?”有一次,孔申豹的茄子被偷了大半,他没生气,反而在地里多撒了些种子:“下次让他们多摘点。”蒋兆龙听了,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老小子,倒大方。”三人在地里干活,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会儿,抽起叶子烟,聊起从前在云滩的日子——谁家的稻子先熟,谁家的高粱酿的酒香,谁家的孩子在田埂上追蝴蝶,话题没个完,笑声传得很远。
傍晚时分,三人收工,各自回家。蒋兆龙抱着刚摘的玉米,煮在锅里,家里人吃着,觉得有以前的土味,瓷实,喷香。吃完饭,坐在阳台上聊天,手里拿着茶杯,看着楼下的灯火,蒋兆龙感慨万千:“这日子,安逸得板。”
那天晚上,蒋兆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云滩的稻田里干活,稻穗沉得压弯了秆,泥土裹着稻香气息,真好闻。
二○二五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