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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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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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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好时光

殷商遐把自己关在朝南的小屋里,晨光刚漫过窗沿,他指尖就已经在键盘上敲出细碎的响。五十出头的人,眼角早堆了细密的纹路,像被揉过又展平的稿纸,可那双眼睛亮得很,盯着屏幕时,瞳孔里只映着文档里跳动的光标,连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惊不散那点专注。他眉峰浓,就是宋词里“水是眼波横,山如眉峰聚”那种,但眉心却在思考时不自觉往中间拧,形成一道浅浅的川字,倒让那张素来平和的脸,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执拗。

以前在机关大院摇笔杆子时,日子虽然清寂,而时间十分裕如,他总用蓝黑墨水在方格稿笺上奋笔疾书,右手食指第二关节磨出厚厚的茧子,像嵌了颗小小的墨色珍珠,写得兴起时,墨汁溅到嘴角,他浑然不觉,只凭着一股劲儿往下写,直到窗外的梧桐叶被暮色染成深绿,才惊觉早过了饭点。那时候的文字短,多是报纸副刊上的豆腐块,最长不过千字,可他宝贝得很,剪下来贴在牛皮本里,晚上就着台灯翻,连带着纸页上的油墨香,都觉得是甜的,还跟内人阳开媚打趣,说古人讲“汉书下酒”,他的这些短文也能当下酒菜,就算配着半碗稀饭,也能吃出满汉全席的滋味。

现在换了电脑,他打字不快,指尖在键盘上移动时带着点笨拙的认真,可一旦进入状态,敲键声就像春雨打在青瓦上,密而不杂,屏幕上的文字顺着思路往下淌,转眼就是几千字。这些年他从报纸副刊转战文学网页,写市井百态,写岁月流光,写人物佚闻,写山川趣事,篇篇引来长评短论,有会心点赞的,有抒怀共情的,有叹惋咀嚼的,有积极勉励的。尽管如此,他也不贪多,每天只写两小时,多了就觉得脑子发木,像泡胀的海绵,掂在手里很沉,却挤不出半点鲜活的东西。

只是这专注,一踏出小屋,就碎了一地。

殷商遐的脸是鹅蛋形,皮肤偏白,没什么皱纹,可出门时总爱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怕被阳光刺着似的。他走路轻,脚下像垫了层棉花,鞋底蹭着地面几乎没声,连带着身子都微微前倾,活像怕撞着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撞的,不过是小区里追跑打闹的孩子,或是牵着狗遛弯的老人,可他就是习惯了躲,像小时候躲镇上那条见人就叫的大黄狗。

家里是待不住的。

阳开媚嗓门大,说话像敲锣,一开口就能把屋顶的灰尘震下来。她比殷商遐小两岁,保养得好,眼角没什么细纹,就是眉峰挑得高,说话时眉毛一扬,活像要飞到额角去。她嘴快,数落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手里的活也不停,要么是擦桌子,要么是整理衣柜,指尖涂着正红色的指甲油,在浅色的衣柜门上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你看看你,又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里跟个黑匣子似的!”阳开媚推开小屋的门,手里还拿着块湿抹布,嗓门大得能惊飞窗外的鸽子。

殷商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指尖的键盘顿了顿,抬头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些许眼神。“拉着凉快,也清静。”他声音轻,像蚊子哼,跟阳开媚的大嗓门比起来,简直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

阳开媚哪里肯依,哪里能饶,她几步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阳光“唰”地涌进来,照得殷商遐眯起了眼。“清静?家里还不够清静?你看看楼下,那些大妈又在跳广场舞了,音响开得震天响,我在厨房切菜都能跟着打拍子!”她指着窗外,嘴角撇着,脸上满是不耐烦。

殷商遐顺着她的手指往下看,果然,小区楼下的空地上,十几个大妈穿着统一的红绿相间舞蹈服,正跟着音乐扭腰摆臀,领头的大妈手里拿着个银色的音响,音量开到最大,“小苹果”的旋律像潮水似的往楼上涌。

“之前物业不是管过吗?”殷商遐问,声音还是轻。

“管?怎么没管?投诉了八回,城管都来了三回,连电视台记者都来过,结果呢?人家倒好,换到涪江河滩地去了,照样跳!”阳开媚把抹布往桌上一摔,声音更高了,“昨天我去买菜,路过河滩地,那音响声,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还有那些大妈,嗓门比音响还大,说什么,我们老年人跳个舞怎么了?又不犯法!你说气人不气人?”

殷商遐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键盘边缘。他知道阳开媚说的是实话,前几天他还去河滩地试过,本想找个清静地方坐会儿,结果刚走到河边,就被震天的《最炫民族风》音乐吓退了。那些大妈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在河滩地的空坝子上排成几排,跳得热火朝天,有的还拿着彩色的绸带,挥舞起来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有个穿蓝色上衣的大妈,跳得兴起,还把鞋脱了,光着脚在地上踩,嘴里还哼着歌,那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他想,于是,他去了旗山森林公园。

公园也不是世外桃源。

原以为旗山里清静,能找个地方看看书,结果刚走进林子,就听见“哈——嘿——”的喊声。顺着声音找过去,只见一群老人在林间的空地上练太极,领头的老人穿着白色的太极服,手里拿着把桃木剑,舞得呼呼作响。这哪是以静制动的太极嘛,完全是车间机加工的作派,看来这群涪江铸件厂的仙翁们,终究脱不了壳。

他边走想,在一处石磴前停下,可没等他站稳,就有几个二次元堆里爬出来的小年轻,骑着山地车从身边冲过,车铃响得刺耳,其中一个还差点撞到他,连句“对不起”都没说,就笑着跑远了。还有几个孩子,在林子里追跑打闹,手里拿着玩具枪,“砰砰”地喊着,树枝被他们摇得哗哗响,几片落叶飘下来,落在殷商遐的肩膀上。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原来只是古意,只是禅境啊,在这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现实里,太难寻觅到了。

没办法,他只好去市委市政府办公区附近遛弯。那里的保安穿着藏青色的制服,站姿笔挺,脸上没什么表情,见了外人就拦,连遛狗的都不让进。“去去去,走远点,牵条狗像啥样子,这是本地的形象!”

没有杂七杂八的骚扰,殷商遐就喜欢在办公区门口的那条路上走,路边种着两排梧桐树,夏天的时候,叶子长得茂密,能遮住大半个天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这里安静,没什么人说话,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发出轻微的引擎声。

办公场所熟人多。

到处都有辩证法,有利就有弊,殷商遐的麻烦也在这里——故人俱熟,疯狂输出。

殷商遐在机关待了二十年,认识的人不少,走不了几步就能碰见一个。刚刚他就遇见了以前楼上楼下的同事张华劳。老张头发和鬓角都转白了,脸上堆着笑,一把抓住他的手,非要拉着他去旁边的茶馆坐。“老殷啊,好久不见,你现在怎么样?还在写你那豆腐块吗?”老张的嗓门大,说话时唾沫星子都溅到了他的脸上。殷商遐想躲,可手被老虎钳一般地抓着,挣不开,只好陪着笑,听老张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的事,说孙子怎么调皮,说儿子怎么不孝顺,说退休金怎么不公平,一说就是大半个小时,直到老张的手机响了,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你等一下,我接个电话,喂喂喂——”。

散步在林木幽深的小路上,殷商遐没有找到心静,比老张更黏人的男男女女,更多,老黄直接就要他帮忙,大孙客气地请他做事,小赵不管不顾地要他找关系,一个比一个着急,一个比一个说辞多。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超市里被众人追逐的小偷,找准他们松口的间隙,飞一般地逃回家,坐在软和的沙发上,悠悠地喘了几口长气。

忍受漫长的奚落。

“你说你,躲来躲去的,跟个间谍似的!”阳开媚的声音把殷商遐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正坐在餐桌旁剥橘子,指尖的指甲油被橘子汁染得有些发暗,嘴角沾着点橘黄色的汁水。

“什么间谍?”殷商遐愣了愣,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眉峰又拧了起来。

“你自己想想,你一天到晚关着房门,拉着窗帘,走路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不是间谍是什么?”阳开媚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声音含糊不清,眼睛却盯着殷商遐,像审犯人似的。

殷商遐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阳开媚,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的手在键盘上敲了这么多年,指关节已经有些变形,手背的青筋也比以前明显了,可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习惯有什么问题。

他关房门,是怕阳开媚的大嗓门打断思路;

他拉窗帘,是怕阳光晃眼;

他走路轻,是怕吵到别人;

他说话细,是因为天生嗓门就小。

可这些在阳开媚眼里,竟然成了“间谍”的证据。

“你啊,就是想太多。”殷商遐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阳开媚却不依,她把橘子皮往桌上一扔,站起身,双手叉腰,胸脯因为生气而微微起伏。“我想太多?你问问楼下打麻将王阿姨、张孃孃,她们都说你奇怪!还有楼上的下象棋李老伯,上次看见你在市政府门口转,碰到我时还问你是不是在搞什么秘密工作!”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宛然杀猪的叫唤,脸上的红晕也越来越深,更像煮熟的虾子。

两军相遇勇者胜,避其锋芒少吃亏。殷商遐没再说话,幽幽地转过身,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屏幕上的文字还停留在刚才的地方,光标一闪一闪的,像在嘲笑他的懦弱与窘迫。他突然觉得有些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就像遨游在无垠的浅水区,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有着走不出圈的无力感。

他的游思爬进童年。那时候,在小镇,没有广场舞,没有山地车,没有那么多吵闹的声音。镇口有棵老榕树,树干粗得要三个人才能抱住,夏天的时候,镇里人都喜欢在树下乘凉,老人们摇着蒲扇讲唐三千宋八百,孩子们在树下追蝴蝶藏猫猫,女人们则坐在一旁剪鞋样纳鞋底,说说笑笑的,声音不大,却很温暖。那时候的天很蓝,云很白,风里带着稻花香,连空气都是甜的。可现在呢?城市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到处都是车水马龙,到处都是吵闹的声音。超市里的推销叫唤声,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小区里的广场音乐声,邻居家的电视广告声,小孩子的撒泼哭闹声,像一张无形的网,细密的网,从上到下,由外到内,把他紧紧裹住,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却发现根本无处可躲。“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想起这句菩提佛偈,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说得容易,可怎么才能超脱呢?几十年来,他勤勤恳恳地工作,规规矩矩地做人,业余时间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想找一方净土,却这么难,唉。

一个巴掌拍不响,阳开媚见他不说话,也没再数落他。她收拾好桌上的橘子皮,拿起放在沙发上的生命矿泉壶——那是她上个月刚买的,据说是进口的,能净化水质,花了她半个月的退休金——又拎起那个精致的小坤包,包里装着她的口红、纸巾,还有几张麻将牌大小的零钱。“我去打麻将了,晚饭你自己解决。”她说完,“砰”地一声带上了门,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难得一缕好时光。

内人一走,只在一瞬间,风高浪急的明湖,就变得十分平静,剑拔弩张的屋里,就恢复了阒静,原来,这婆娘收嘴的世界,和工厂突然断电一样的神奇。

殷商遐站起身,提起修长的双手,扩一扩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然后转过身,重新坐在电脑前,指尖又在键盘上敲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的脸上投下一道淡淡的杏黄的光影,他的眼睛里又恢复了之前的专注,仿佛刚才的争吵和烦恼都从未存在过。他知道,这样的寂静来之不易,或许过不了多久,楼下的广场舞音乐又会响起来,或许阳开媚打麻将回来又会数落他,或许明天他又要找新的地方躲清静。可现在,他有一下午的好时光,能安安静静地写点东西,这就够了。

键盘声再次响起,像春雨打在青瓦上,清静的小屋里,正在谱出一首属于他自己的歌。

二○二五年八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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