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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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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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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里的漂亮

秋老虎扭扭捏捏,还在万子坪杨柳村里赖着,没有褪尽,午后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晒焦的稻草味。

村长夫人柳如芹拥着略肥的身板,窝在堂屋的藤椅里,压得十分沉稳。电视里正放着梦菲诗特国际选美比赛,穿着亮片裙的姑娘们在T台上转着圈,拉风又吸睛。她却没心思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真丝碎花衬衫的衣角——这衣服是上月去杭州城阿芒尼大商场买的,花了她小半个月的零花钱,可这几天穿在身上,走在村头巷尾,总有人看她的眼神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根本不是仰视羡慕村高干家属那种。行走万子坪几十年,风姿绰约杨柳村十余载,她那双二瞳,还是一目了然的。

“又换台?”杨榆木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一摞村务公开的账本,纸页边缘都磨出了毛边,刚才的抗日神剧还在,现在变成摩登女郎了。

他把账本放在八仙桌上,刚要坐下,就见柳如芹“啪”地按了暂停键,电视屏幕上还定格着选美冠军笑盈盈的脸。柳如芹抬眼斜睨了一眼他,眼角的细纹因为没笑而显得有些紧绷。是啊,她这张脸是杨柳村是出了名的周正,年轻时梳两条大辫子,走在田埂上,能让路过的小伙子忘了赶牛。村里的教书先生林夫子曾说,这情形跟汉乐府里那个“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鬚。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是一样的,只是时代不同而已。

村长夫人很清楚,自己毕竟四十多岁了,眼尾的黑、鬓角的白、鼻子的松、嘴角的岔,就算每天抹两遍雪花膏,也藏不住岁月的痕迹。岁月是把杀猪刀,这话真毒辣,但又真准确。她摇了摇肩膀上的七斤半,心烦意乱起来。

更让胸脯起伏的,是这几天,马季那段相声像长了腿似的,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连村口卖冰棍的王三木匠都跟她开玩笑:“柳主任,您家老杨可没那福气,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天天晚上入洞房,村村都有丈母娘。”话是玩笑,可听在柳如芹耳朵里,就像扎了根刺——她这辈子最在意两样东西,一是自己的脸面,二是杨榆木的名声。

“杨榆木,”她突然一开口,声音就像无形的箭,射向老公,手指点着电视屏幕上的姑娘,“你看看人家,这才叫漂亮。对不?”

“对呢。”村长正在理账,无心而有声地应着她。

“你跟我说实话,这么多年,咱村的女人里,你觉得谁最漂亮?”她这一句,明显比无形的箭更有指向性。

杨榆木闻言,写字的手骤然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他太了解柳如芹了,她这话听着是闲聊,实则藏着机锋呢。

他赶紧放下笔,脸上堆起笑,凑到她跟前:“那还用说?咱村谁能比得上你?年轻时你是村花,现在也是咱杨柳村最体面的女人,那些小姑娘跟你比,瘸腿驴子跟马跑,差远了。”这话要是搁平时,柳如芹保准得笑出声,可今天她只撇了撇嘴,白了他一眼。

她伸手从竹篮里抓过一把青菜,指尖捏着菜梗,力道大得让菜叶都皱了起来:“别跟我来这套,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说实话,我不生气。”她说“不生气”,眼睛却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半分说谎的痕迹。

杨榆木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关躲不过去了。他放下笔,摸出烟袋,烟杆是老松木的,被他攥得油光发亮。他慢悠悠地装烟丝,手指却有些发紧——柳如芹的脾气他清楚,要是今天不说实话,她有可能跟他演哪吒闹海;可要是说实话说得不对,那更是火上浇油。

他划了根火柴,烟丝“滋滋”地冒起青烟,他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烟雾缭绕中,他捏着烟袋的手顿了顿,往门槛上磕了磕烟灰,眼神飘向院外的老槐树。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夏天能罩半个院子,去年柳如芹还在树下摆了张石桌,没事就跟邻居搓麻将。可现在,他的目光像是穿过了槐树,落在了村东头的方向。

“要说漂亮,”他开口,语气比刚才认真了些,“还得是东头的李五娘。”

这话一出口,柳如芹手里择菜的动作“唰”地停了。她抬眼看向杨榆木,眉头拧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掐着菜梗,青绿的汁液顺着指缝往下滴。李五娘?那个五十多岁、脸上爬满皱纹、头发都白了大半的老太太?杨榆木居然说她漂亮?她心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刚要开口质问,却见杨榆木摆了摆手,继续往下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杨榆木灭了烟,身体往前倾了倾,“前年冬天,李五娘家老头子在山上砍青冈木,不小心摔断了腿,卧床不起。你也知道,她家就老两口,没儿没女,老头子一倒下,家里的天就塌了。可李五娘没哭没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先给老头子擦身喂饭,然后扛着锄头去地里忙活。她家三亩多地,全靠她一个人打理,春天种包谷,秋天收水稻,晒得黢黑,手上全是老茧,可从没听她喊过一句苦。”

柳如芹的眼神像涂了粉,柔和了一些,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她想起去年夏天,村里下暴雨,村口的石桥被冲垮了,孩子们上学得绕好几里路。那天她在自家门口看雨,就见李五娘扛着铁锹往河边跑,身上的雨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小帐篷。后来她去河边送热水,看到李五娘浑身泡在泥水里,裤腿卷到膝盖,腿上全是划痕,可她还笑着跟村民说:“我们都加把劲,早点修好桥墩,娃们上学就安全了。”当时她只觉得李五娘实在,没多想,现在听杨榆木这么一说,心里竟有点发暖。

“还有西头的王幺姑,”杨榆木又开口,语气里带着点佩服,“去年大学毕业,放着城里坐办公室的工作不找,非要回村。说咱村的苹果品质好,就是没销路,想帮咱村搞电商。刚开始村里没人信她,觉得一个小姑娘家能干啥。可她不气馁,天天泡在果园里,跟老农学剪枝、疏花,晒得跟黑炭似的,连化妆品都顾不上涂。后来她开了网店,还搞直播带货,把咱村的苹果卖成了网红产品,好几户贫困户都靠这个脱了贫。上次我去果园,见她蹲在地里帮张奶奶摘梨,额头上全是汗,头发贴在脸上,可一笑起来,露出俩小虎牙,那股子精气神,看着就亮堂。”

柳如芹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择菜,手指拂过青菜上的露珠,动作比刚才和缓了许多。她想起王幺姑回村那天,穿着牛仔裤、白T恤,背着个大背包,跟个学生似的。现在再看,王幺姑虽然黑了、瘦了,可眼睛里的光,比城里那些涂脂抹粉的姑娘亮多了。

杨榆木突然站起来,走向她,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的手有点凉,还带着青菜的潮气。“要说这些年,我觉得最漂亮的,还是你。”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当年我刚当村长,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你娘家劝你别跟我,说跟着我吃苦。可你不听,非要嫁给我,还说,只要人正直,日子总能好起来。后来我天天在村里跑,东家的麻烦,西家的疙瘩,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家。你呢,既要照顾老人,又要管孩子,还要操持家务,从没跟我抱怨过一句。每次我跟村民闹了矛盾,你都劝我,别跟村民红脸,有事好好说,怕我得罪人。”他顿了顿,指了指八仙桌上的账本:“就说这次村务公开,你怕我忙不过来,天天晚上陪着我,端茶倒水,熬到半夜。你这漂亮,不是穿几件好衣服、抹几层雪花膏就能比的,是刻在日子里的,是藏在烟火气里的,比啥都金贵。”

柳如芹的耳朵悄悄红了,像是被夕阳染了色。

她抬手拍掉他手上的烟灰,嘴上却嗔怪道:“就你会说!这么大年纪了,油嘴滑舌的,不知道跟谁学的。”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眼角的细纹也舒展开了,像是被春风吹化的冰。“赶紧把烟灭了,”她站起身,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竹篮,“饭快好了,等下娃们学回来,又该说你熏着他们了。”

杨榆木笑着掐灭烟,起身去帮她端菜。

夕阳从窗户缝里照进来,金色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暖乎乎的。厨房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还有柳如芹偶尔的叮嘱:“小心点,别烫着。”杨榆木应着,心里却想着——刚才柳如芹笑的时候,眼角的纹里都透着光,比电视里那些选美姑娘漂亮多了。

院外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孩子们一回家,就有热饭吃,好幸福哦。

柳如芹端着菜出来,看到杨榆木正对着账本笑,忍不住问:“傻笑啥呢?”杨榆木抬头,看向她,眼神里满是暖意:“没傻笑,就是觉得,咱杨柳村的女人,都漂亮。”柳如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次是真真切切的笑,连声音里都带着甜:“你呀,越来越会说话了。”饭桌上,她给杨榆木夹了一筷子菜,又给孩子们盛了汤。夕阳落在饭菜上,镀上了一层金边,烟火气里,满是温馨。柳如芹突然明白,原来漂亮从来都不是靠脸靠衣服,而是靠心里的善良和肩上的担当——就像李五娘的坚韧,王幺姑的闯劲,还有她自己,在柴米油盐里守住的那份温暖。

那天晚上,柳如芹把那件真丝衬衫叠好,放进了衣柜最底层。

第二天早上,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挎着竹篮去村口买菜,碰到卖冰棍的王三木匠,还主动打招呼:“王三木匠,今天冰棍多少钱一支?给我来两支,给娃们带回去。”王三木匠笑着递过冰棍:“柳主任,您今天气色真好。”柳如芹摸了摸脸,笑了:“是吗?可能是昨晚睡得香吧。”阳光洒在她脸上,没有浓妆,没有华服,可那笑容里的坦荡和温暖,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二○二五年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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