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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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刚过的春日，空气中还洋溢着丝丝缕缕的湿意，绵州大地清新的泥土，葱绿的植被，一扫残冬的萧疏，而尽展簇新的意绪。走在平旷的原野，人们心下的愉悦，从眼角不由自主地冒出，泛开，荡漾，和应着这个开舒胸郁的时节。
四川省文史馆员，省政协书画研究院院长周北溪周老，采风来绵阳了，而且我有幸见到了。起先，我以为他是一位学者，文史馆员嘛，来了解本地的风土民情，挖掘传统文化，所以，突然一见，我以为是类似川大徐中舒、缪钺、杨明照之类文史巨擘，想请教些诗词歌赋的学问。结果，我错了，这位年已86岁的耄耋，是一位画家。
画家都很有个性，要么如齐白石、张大千，银髯飘拂，仙风道骨，要么如石鲁、黄胄，雪发纷披，宛如雄狮，总而言之，齐白石的质朴、张大千的倜傥、石鲁的狂狷、黄胄的深邃，都尽现了艺术家的生命张力和形象个性。
面前这位老人，又让我的关于画家的刻板印象，来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老先生个子不高，略显清癯，正印了那句“有钱难买老来瘦”。一顶青黑色的呢质博士礼帽，随意却又周正地戴在头上，显出斯文有礼的样子。剑眉上挑，透射出壮年英气，目光深邃，蕴含着哲人沉静。深色呢大衣，稍微把身影拉长一些。这样的形象，无论如何，与那些风流倜傥的艺术家，格格不入。
但是，周老先生就是这样的人。这让我不禁对生活俗语感慨万端，真的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一千，扯地连天。
但是，更让我惊奇的，是老先生作画的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在城南高新区的一个僻静的屋子里，放着一张硕大的画案，周围是通透的玻窗，光线十分柔和，桌旁是整整齐齐的靠椅，但好像都没人坐，几个人围在老先生周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举手投足。这中间就有我，选一个顺眼的位置，站在先生旁边，悄无声息地观其提笔，吸墨，作画。只见清癯的老人，手执墨管，在雪白的纸上，飒然入笔，轻松，自如，这里钩一下，那里皴一下，这里濡一下，那里点一下，寥寥几笔，就把炯炯有神的一双猴子眼睛展现出来了，然后是猴子瘦削的面相，圆转的头貌，紧接着就有了舒张的长臂，结实的腰身，伸缩的长腿。运笔之快，完全一气呵成，而每一个细部，却又尽显轻重，干湿，浓淡，分明就是猴身的每个血肉器官的紧密结合。再经他整个画面的一番描抹，配置，一只生命力旺盛的鲜活灵猴就依石而生，牵藤而荡了。收笔之际，老人仿佛练完一趟起势轻灵，运势如风，收势自如的太极，没有大开大合，没有咋咋呼呼，完全是波心荡，冷月无声。这中间，我感觉，只有化为绕指柔的千锤百炼，和胸有成竹的精当构图，才会笔底春风，怡然自足。
我问老先生，画猴什么最难，他出口和善温厚，言简意赅，说，眼睛，如果一双眼睛画出来了，猴子便活起来，立起来了，无论是攀援而上的，缠尾而下的，坐石远眺的，倚树回望的，群猴嬉戏的，独自觅食的，都以眼睛带动头脑，以身形展示变化。听他一席话，如坐春风，对照他的画，呼之欲出。
好问则裕，我问老先生，如何练得穷形尽相的功夫，他看了看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长期练功，练气功，给绘画打下基础，下手准，一笔到位，自然，这是反复磨练的结果，而这个结果，是需要内心坚守，才换得来的。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架子，十分平易，而且不绕弯，让你一听就明，一点就通。
岁月如烟，转瞬多年，我在翻读中国的绘画，什么东北画派，长北画派，东鲁画派，蒙山画派，海上画派，西湖画派，关中画派，长安画派，三峡画派，岭南画派，昆仑画派，天山画派，高原画派，桂林画派，吴中画派，娄东画派，巴蜀画派，乐山画派……风起云涌多少家，眼花缭乱数不清。欣欣向荣当然是好事，毕竟是继承，是弘扬，是开拓，是创新。但是，光开宗立派，而不像周老先生那样，既有自身独特而明显的艺术特质，又有持之以恒的长期修炼，可能容易沦为嘴上把式，浮泛空壳。
对了关于周老，网上有载。周北溪（1913－2003）为重庆合川人，儿时家境贫寒，却酷爱诗书画，矢志苦学，临池不辍。十七岁始写诗，一生集诗三千余首，直抒真诚，爱憎分明，意境深邃，清新明快，耐人寻味，超然豪迈，为难得一宝。书法早宗“二王”，师法晋唐，笔追北魏，旁涉剑道，遍临颠张狂述，悟出真谛，发明了交藤书体。一生痴迷绘事，青年时代曾在成都公园为游人画像，又四处拜师访友，遍游名山大川。于是笔下的花鸟栩栩如生，人物惟妙惟肖，山水气势磅礴。先生最擅画猴，工笔，写意，戏水猴，连串猴，各臻其妙，无所不精，被誉为“蜀中美猴王”。
先生曾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成都、重庆多次举办了个人画展，八九十年代又在重庆，成都，深圳，合川，台湾举办大型个展，其《百猴图》令海峡两岸大开眼界，惊赞不已。常与巴蜀名家苏葆祯，阎松父，晏济元等名家一道研讨画艺，与许伯建，魏宇平等书家交流书法的心得，与华君武，魏紫熙等画友共探艺术发展方向。一九八○年夏，在金牛宾馆，受到来川视察的邓小平的接见。
呜呼，“一日学攀两日程，七旬已是百年身。频嫌昼短添长夜，忙煞书斋作画人。”在先生百年之际，他那倍惜光阴的勤奋，赢得的蜀中画坛辉煌成就，对作为后人的我们，会启迪出点什么，如果不想庸庸碌碌。
二○一三年三月十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