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渐近深秋,满街梧桐飘叶,心儿便瑟缩起来,走路的姿势,失去了春的从容,夏的散逸。正是欲归不归的傍晚,踱过锦官城北的一条陋巷,忽然,鼻吸中漫进了麻辣鲜香的分子,愈走还愈浓,愈浓还愈吵,愈吵还愈欢,大概,附近是藏着什么特别之处。转弯一瞥,果然,是一处好吃嘴趋之若骛之所在,路边串串。
串串者,串串香也,英文写作skewered food served in hot pot,有别于鼎沸大锅,凡入口者,皆以签串,凡食用者,皆以涮煮,如此方便,啖家蜂起,走出成渝,蔓延巴蜀。
涮什么?荤及畜禽,毛肚、黄喉、肫肝、鸭肠、脆肠、香肠、鱿鱼、鲫鱼、牛肉、鸡肉、肉丸、鸡心、兔腰、蟹柳、火腿肠、鹌鹑蛋、黄腊丁,皆可;素遍蔬菜,笋尖、白菜、藕片、木耳、香菇、豆筋、土豆、芋儿、海带、宽粉、豆腐干、豆腐皮、豌豆尖,常见。
于是乎,卤锅汤,沸腾,竹签串,云集,眨眼间,烫熟,麻辣料,饱蘸,好吃嘴,饕餮,其风味浓郁,其菜品丰富,其价格低廉,其逍遥自在,锦城美食江湖,卓然自成一景。
但是,当我放大二瞳,定睛细瞧,却大跌眼镜,厕所串串!
我取下眼镜,揉揉上眼皮,拭拭眼镜片,戴上眼镜,再仔细瞧,没错,是真的,庾记厕所串串。
只见这庾记厕所串串,沿成都园林花木技术服务中心院门外绵延展开,名字朱红醒目,灯光亮得晃眼,横额上写着,“来成都必吃的串串总店,始于2006年”,还留有合作电话,想必是盼着扩大规模,联手经营。
果然是老饕必吃,果然是名不虚传——夜幕之下,朦胧之中,店家占了街沿,小方桌排得挨挨挤挤,小板凳摆得密密麻麻。客官们不顾形象,或坐或站或等,蔚然泡满半街。桌上红汤咕嘟冒泡,串串签签堆得像小山,白雾裹着油香,如云烟飘散。好奇的路过游人,忍不住驻足观望,这是什么阵仗,这是什么吃法,这是什么浑名,这是什么操作,感慨便在心中潜滋暗长,挥之不去。
站在街对面,我望着这醒目的夜晚风景,忽然就想起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的句子,“于是余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今仿其制,观于成都庾记厕所串串,也来一个“余有叹焉”。
一叹成都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厕所”二字本是市井最俗称呼,登不得大雅之堂,可偏偏这家串串总店,隐于闹市深处,藏在偏街僻巷,朱名大写,高悬门楣,一声不响间,广而告之,声名在外后,食客如流,成就“来成都必吃”这块自炫且管用的招牌。要知道,别处餐馆,取名重雅,非“轩”即“阁”,如松云轩、荟丰阁,非“楼”即“堂”,如东坡楼、聚贤堂,等等等等,既昭文化味,又寓吉祥意。唯独这成都人,不按常理出牌,连口腹之欲,都能和这般俗不可耐的浑名绑在一处,不嫌脏,不避臭,不扭捏,不华滋,反倒透着股子坦荡,毕竟现在而今眼目下,不是真的在厕所旁。这般“俗名登大雅”的景象,换了别的城市未必见得,也只有在散逸成性的蓉城,能把市井烟火气与舌尖美味揉得这般自然,让人惊诧之余,又觉得格外鲜活。
二叹好吃之徒,果然趋之若鹜。
明明店名带了“厕所”二字,少了些周吴郑王的斯文与体面;明明桌椅摆在街沿,而且横摆竖放,乱于市井之中,少了些整整齐齐的雅致,可食客们半点不介怀,丝毫不看重,一波接一波,纷至沓来,鱼贯而入。有人刚坐下就催着“拿五十根牛肉串”,有人边撸串边和同伴笑谈,脸上满是“得此美味,夫复何求”的惬意;连穿着名牌衫履的年轻人,也心甘情愿挤在小桌旁,一手拿签、一手蘸干碟,吃得汗流浃背仍不停嘴。那些站在旁边等着翻台的,竟然有了异乎寻常的耐心,比跟白天里等领导签字时的焦躁不安,完全判若两人。他们不管环境是否精致,不管名字是否雅致,只认那口麻辣鲜香——这般为了美味“抛却讲究”的模样,正是茶馆之都的万千食客对吃的执着,自享其乐,根本不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
三叹周边之邻,果然大肚能容。
华灯初上,夜韵微醺,连绵的这家厕所串串,桌椅板凳就横七竖八了半条街,惹得过路的行人,必须绕道,而桌上客人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服务员的吆喝声,搅混在一处,酝酿出来的,绝对不是珠圆玉润的轻歌曼语,或者悦耳清心的莺声燕语,而是聒噪不堪的喧闹嘈杂,刺耳钻心的沸反盈天,直要到深夜才歇。更别说那牛油香、辣椒味,顺着风飘进附近居民楼,家家户户都得闻着这味儿吃饭。可即便如此,少见邻人说三道四,大家都选择了包容——或许是习惯了这份市井热闹,或许是理解这家店生意的火爆,总而言之,没有谁跳出来较真“占道扰民”,反倒默认了这份“喧闹”是社区生活的一部分。这般“咸与臣服”的大度,也多多少少彰显了成都人的温和,让这街沿的热闹,多了些人情味。
四叹文化之奇,透着乱中求真。
厕所串串这种乱劲,非杂乱无章颠覆神圣,乃独出心裁不拘一格,显然,反差带来了传播优势。它不循规蹈矩,志在逍遥自在。这就是内心豁达的成都人,不迷信“高大上”的成都人,满汉全席再精致,也“少了烟火气”;川鲁苏粤、闽浙湘徽再牛,也没我行我素自在;西贝预制菜再方便,也“缺了现做的魂”。反倒是这种失去“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街沿边串串、巷子里小摊,拱卫了“正经的川味”。他们不管什么章法,不顾什么规矩,心中只认“好吃”:红汤够辣,味成够麻,牛肉要足,签签现串,食客现煮,啖家现撸。这种“拒绝精致、偏爱市井”的选择,虽乱虽野,虽狂虽猛,实则是天府之国子民对饮食最本真的追求——不慕噱头,只吃味道,这份“乱中求真”,恰是川味饮食文化的精髓。
风中辣香还在绕着鼻尖旋转,空气仍然弥漫着红油分子,我耸耸肩,慢慢挪开脚步,身后那片喧腾的热闹却没跟着远走,反倒像锅里咕嘟的红汤,在心里温温地漾开了。
二○二五年十月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