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里的尊严

李谷枝刚下课，捏着半截粉笔，急匆匆走进会议室时，孙遥迢的声音正像生了锈的锯子，在空气里来回拉扯：“教学创新不是喊口号，要落实到每一页教案、每一分钟课堂——”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盯在李谷枝身上，“比如某些老同志，至今还抱着粉笔不肯放，多媒体课件做得像流水账，这就是典型的思想僵化。”

会议室里的呼吸突然轻了半截。李谷枝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中指那层黄褐色的茧子，快四十年了，粉笔灰早渗进了皮肤纹理里，就像她教过的那些课文，早刻进了骨子里。

但是，此时此刻，台上那个阴毒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仿佛一道寒光。是啊，学校里使用粉笔的人不多了，但是，用得溜，写得正的人，也没有几个了，这电脑时代，失写症如一场瘟疫，正席卷着学校的课堂。

“孙主任，”李谷枝抬起头，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我用粉笔，不是因为思想僵化。你看，”她站起身，几步走到会场旁边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写下“孔乙己”三个字，笔锋有力，笔顺流畅，字形方正，排列工整，然后转过头，用挑衅的目光回望他，一字一顿地回敬道，“这粉笔字，学生能记一辈子。你十年没上讲台了，可能忘了，课堂不是靠课件堆出来的，是靠老师和学生的眼神交流、思想碰撞出来的。”

会场在不知不觉间，泛起了火药味，教师们的安静也开始消隐，议论的声音如春汛涨潮。

孙遥迢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李谷枝！你这是在质疑我的管理！多媒体教学是教育局的要求，也是现代教育的发展趋势，你敢违抗？”他往前迈了两步，西装袖口的纽扣闪着刺眼的光，“还有上次优质课评比，王乾珊的课明明是我指导的，你却到处说你是指导老师，你要不要脸？”

“指导老师？”李谷枝从黑板前走过来，到主席台前，虽然比孙遥迢矮半个头，她却挺着背，像棵倔强的老槐树，“孙主任，乾珊的教案改了八稿，每一稿都是我陪着她熬到半夜，关键的地方，是我一次一次给她点拨、修改的，还反复试讲琢磨，磨课的时候，没见到你。除了在获奖名单上签了个名，还做了什么？众所周知，你侄女孙赶超在教育局，不大不小是个人物，但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哗，会场上的春潮，瞬间变为潮涌，汹涌起来。人们的声音，仿佛钱塘江的八月十五架势，不可遏阻。

这话也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孙遥迢脸上，他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就要去推李谷枝：“你个老东西，满嘴胡言！”

“孙主任！”教研组长周婉熙赶紧冲过来拉住他，年轻老师赵凡橄也起身扶住李谷枝，“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李谷枝甩开赵凡橄的手，眼神锐利如刀：“孙遥迢，你别以为你坐在教导处副主任的位置上，就能一手遮天。你还记得十年前教毕业班吗？那时候，学校就我们两人教一个年级两个班。你厉害，教重点班，我白丁，教普通班，可最终全县统考，你班平均分比我班低十二分，你没总结自己是如何不用心教学的，现在你倒有脸来评判我的课堂？你开口闭口所谓的教学创新，不过是把元宇宙教学法写在教案上，形左实右地做样子，装门面，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内核在哪儿！”

孙遥迢被戳中痛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指着李谷枝，声音都在发颤：“你……你被退休冲昏头了！我告诉你，你的欢送会致辞，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要是再敢顶撞我，我让你连退休证都拿不安稳！”

李谷枝冷笑一声，从包里掏出一个泛黄的备课本，翻到扉页，举起来给大家看：“各位看看，这是我1986年的备课本……”

大家往前凑，仰着头，细看，上面写着：

今日教授朱自清的《背影》，学习委员吴鸠哭了，显然被文中的情感打动了。

李谷枝扬了扬备课本，“我告诉大家，现在的吴鸠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他还记得我当年怎么讲《背影》，还记得我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的月台。前几天给我写的信，五页纸呢。孙主任，你呢？你教过的学生，有几个还记得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孙遥迢，又扫过满会议室的人：“孙主任是厉害，一辈子经营位置，我当然普通，就是教师一枚，但是，我一辈子经营本事。粉笔灰落在我肩上，是我的功勋章；你西装上再亮的纽扣，也遮不住你心里的空虚，荒芜。你说我思想僵化，可我知道，教育不是靠表格和口号堆出来的，是靠一颗真心对学生。你用十年前一丁点可怜的经验，在今天的学校里指手画脚，就像用一张民国时期的旧船票，想登上今天人工智能时代的船，可不可笑！”

孙遥迢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李谷枝手里的备课本，看着她中指上的茧子，突然觉得自己那身笔挺的西装，像件沉重的笑话。会议室里没人说话，只有窗外的风，轻轻吹进几片落叶，落在孙遥迢脚边。

李谷枝把备课本收进包里，又拿起桌上那盒没拆封的粉笔，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孙遥迢一眼：“孙主任，欢送会我就不来了。你的致辞，留给你自己听吧。能评价我是不是好老师的，永远都不是你，是客观公正的时间，是那些与我朝夕相处的学生。”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落在她身上，粉笔盒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却又无比踏实。孙遥迢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那只捏惯了文件的手，空得发慌。

二○二五年十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