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才爬上东窗,市声便从曲折的巷口漫进来。新技术柏油路仍然凝着露水,菜贩的大大小小的板车轱辘碾过,滚出一串湿漉漉的轱辘印。这个时候,我踱出门,在早市将散未散时,来到西蜀小城的农贸市场,感受现代文明与农耕文化交汇的这一刹那。
你要认真去品,这时候的喧闹里藏着几分慵懒,像泡开的茉莉三花,余韵里能尝出些旧日子的味道。
竹影是在转角逼仄处的街沿遇见的。
一个饱经风霜的老汉,蹲在褪色的帆布卷儿旁,挑子边,两摞竹器叠得齐整。那些筲箕迎着光,青竹篾在晨雾里泛着甜蜜的竹青色,经纬交织处还留着篾刀削出的细微毛边,倒比机器压制的光滑边沿,多了三分山野生气。我蹲下来,拿起一个,细细地瞧那竹纹,二十几道年轮在篾片断口处蜷成漩涡,恍然想起川南老宅灶间悬着的那只——儿时淘米的时候,白生生的米粒在竹隙间跳跃,总惹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欢叽叽叫。
“廿五块。”老人声音沙哑,像秋日晒场碾过的石磙。他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竹屑,指节粗大如老竹根,握篾刀的位置结着铜钱厚的茧。我摩挲着筲箕底部的竹节,凸起的纹路硌着掌心,忽然记起幼时伏在老爹的膝头,看他用篾条编筲箕,编撮箕,编粗筛,编细簸,编刷把,编葫芦,编烘笼,编炕笼……那些青篾、细篾,白篾,粗篾,在他指间翻飞,活像正月里舞动的草龙,又像后院里飘飞的苇叶。
“大爷,前边店里的铁簸箕,才六块哩,又大又轻,美观结实。”话出口便觉着唐突。老人浑浊的眼珠转向西头五金铺子,玻璃柜里的不锈钢器皿整齐有序,泛着冷光,仿佛穿戴规整的现代化部队。他喉结滚动两下,从怀里摸出半截竹烟杆:“前几天给镇上的老板搬砖,百来斤的砖块压得腰疼,一天也要挣得百五十块。昨天给泥村的大户收粮,虽然忙碌,也有将近百块钱的收成。”青烟腾起时,我瞧见他蓝布衫肘部磨白的印子,在风里如此的清晰,像极了冬阳出来时屋檐下挑晒的厚絮。
市声忽然潮水般退去。恍惚看见四十年前的濑溪河畔,多少健妇蹲在青石板上浣衣,竹筲箕浸在春水里,篾条吸饱了水,绿得像初生的苇叶。而今阳台上的塑料筐堆在角落,买菜时店家随手塞的,轻飘飘不着力,盛着蔫头耷脑的芹菜。
终究没买下那只浸着历史记忆的筲箕。转身时瞥见老人把烟灰磕在青石板上,灰白粉末被风卷着,掠过墙根新贴的二维码。走出半条街,鼻尖还萦着竹香混着烟草的味道,倒比拎着的塑料袋里的折耳根更鲜活些。
寒风漫过飞檐,我立在书房的消音窗前。楼下便利店的霓虹灯亮得晃眼,穿着休闲装的年轻人抱着纸箱匆匆走过,箱角露出半截塑泡饭盒。这些透着快递和外买风情的城市风景,让人又想起小时候天井里那口陶缸,上了年岁的妇女总把竹筲箕倒扣在缸沿晾着,雨水顺着篾纹滴答,能把青苔染成墨绿,洇成动漫。
或许明早该折回去——倒不为盛米洗菜,只想在玄关摆这么件物什。当电梯间的香水味太浓时,当电脑蓝光刺得眼疼时,摸一摸那带着体温的竹篾,便算握住了通往旧时光的缆绳。只是不知那个背着褪色帆布卷儿的老汉,明日还会来老地方不。
二○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