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新华书店购得,将《四川方言词典》捧在了手里。
《抓壮丁》为何成影坛不朽经典?《山城棒棒军》怎会红遍大江南北?姜文为《让子弹飞》特意打磨川话版,这本《四川方言词典》又何以一夜爆红网络?一连串问号,让异乡人如入桃源,见落英缤纷而惊诧忍俊;于我们这些浸着蜀水长大的子民而言,却是故友重逢,只恨相逢太晚。这一切的根由,都在这本集四川话之大成的工具书里。
一册在手,如挚鲸徐行于方言瀚海,妙哉!
我对这本词典的兴致,最先被序言勾了起来——那是甄尚灵(1915-2012)先生的手笔。她写道:“现在这部《四川方言词典》收录了现代四川方言特有的词语,比较了它与普通话词语的异同,所以,它一方面有助于了解四川方言,另一方面有助于学习普通话。”甄先生在汉语界的令名,我三十年前负箧锦城求学时便常听闻。彼时望江公园旁的川大,文史星空璀璨,徐中舒、缪钺、杨明照、华忱之、张永言、卿希泰、童恩正、隗瀛涛、王世德、林向、唐正序、李保均、曾枣庄等一众名师叱咤学界,他们从不自封大师,学养人品却让如今不少“大师”难望其项背。
年岁愈长,对乡音的眷恋反倒愈深,妙哉!
于是只要得空,我便一头扎进李劼人的《死水微澜》、艾芜的《南行记》、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马识途的《清江壮歌》等蜀地作家的作品里。和那些说四川话的角色同喜同怒、共嗔共叹,真正沉进祖先创设的语境里——那文辞、那情感、那铺陈的烟火气,让人浑然忘我,忘了周遭的喧嚣,忘了现代的浮躁,恰似啜饮一盏清香袅袅的蜀中三花,回甘绵长。
浸淫日久,乡音便成了笔底常客。口头是情不自禁,笔下是不请自来,方言字、方言句,谚语歇后语,信手拈来都贴合自然、精准达意。这份熟络亲切,就像煎饼大葱之于齐鲁,羊肉泡馍之于秦巴,吴侬软语之于苏杭。日积月累,《绵阳晚报》《四川日报》等报端,便留下了不少我的“豆腐干”,五香的、麻辣的、椒盐的,各有滋味。
方言入文需精选细酌,此间意趣,妙哉!
近来酝酿一篇长文,要写巴山蜀水的阴晴雨雪,记父老乡亲的喜怒哀乐,自然又想起了这些麻辣鲜香的家乡话。用它们添人物神采、增情节趣味,再合适不过:“编方打条”的狡黠,“抵拢倒拐”的鲜活,“翻精倒怪”的灵动,“跟斗扑爬”的憨态,个个都带着画面;歇后语更是妙趣横生——“鸭子的屁股——俏货”“油汤里撒花椒面——你烫我来我麻你”“成都过华阳——现过现”,一出口便有蜀地的烟火气漫出来。
回过神来,指尖摩挲着这本574页、70万字的词典,竟如与相恋多年的蜜友重逢,执手相看,恍如隔世。
细细展读,沉湎其中,逐字品其味,妙哉!
词典里收的,都是和普通话有别却又常用的字。“叭”是抽,“扳”是争论,“奔”是拉,“梆”是很——“叭叶子烟”“扳个输赢”“石头梆硬”,字字都带着蜀地的筋骨。单说一个“马”字,在四川话里能是强逼,是欺压,也是沉脸严肃,一句“脸马起”,情绪便立住了。
还有那些藏着生活温度的词:“带惜”是连累,“巴适”是妥帖,“苏气”是漂亮,“醒豁”是明白,“扎起”是撑腰……“妹儿打扮得苏气”“遇事要有人扎起”,这些话一出口,就像见到了家乡的山、摸到了蜀地的水。
地球成了村,网络连万家,高速路纵横,普通话普及,不少人都在问:这些方言还有啥用?我也曾有过疑惑。可当从喧嚷超市抽身,从嘈杂夜宴走出,独自走向黄昏的乡野,才猛然醒悟:方言哪里是能用“有用没用”衡量的?它是刻在骨子里的顽固,是浸在山水中的基因,是蜀地人独有的文化印记。它像蒲公英,像铁马鞭,沾着蜀地的土就能生根,沐着川中的风就能发芽,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无须启发,不用提醒,情不自禁都要说出,言不由衷还爱表达。
原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方言藏一方魂。这四川话,就是蜀水的魂,是川人的根。
二○一四年三月三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