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的成都,秋意刚染透狮子山的树梢,便被一场盛大的欢喜撞得满是暖意。那时,我在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刚进入大三,却感受到了学校和师生的双重荣光,新中国第一个教师节来临,学院升格为四川师范大学。
中文系主任苏恒教授,是诗人兼文艺理论家,在文科楼宣布这“双喜”时,严谨的嘴里也抖着颤音,沉稳的脸上早漾着激动,毕竟是难得的大事,喜悦藏也藏不住。他的话音刚落,学子们的掌声就像涨潮般漫过课桌。我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嗓子里涌着热劲,连呼带喊的声响差点掀翻屋顶的瓦片。那时国力尚薄,校园里的水泥地常积着雨痕,课桌椅也多是酱色的木板,但这份属于教师、更属于未来教师的庆典热情,却浓得如五十二的烧酒,根本化不开。
最先点燃校园的是红绸。后勤处的敖正德主任,那个操着北方口音的南下干部,领着一大波师傅们扛着木梯穿梭在楼宇间。一夜之间,文科楼的廊柱、大操场的围栏、电影广场的看台,都缠上了朱红的绸带,连学生宿舍的门楣都缀着绸花,像给整座狮子山过寿。晨光里,红绸被风吹得猎猎响,远远望去,整座校园像披了件喜庆的霞帔,大约,中国红就是普天之下最艳美的妆容。
言事口的宣传栏是学子们的手笔。中文系的才子们用排笔蘸着颜料,写下“尊师重教”四个大字,笔锋里藏着少年气。边角画的桃花最是传神——每年春日,狮山桃花开得如云似霞,成都各高校的学子总借着“找老乡”的由头来蹭饭,把川师学子的菜票都吃成了“月光族”。谁都知道,狮山的桃花、食堂的排骨,还有校园里的姑娘,是成都高校最动人的三绝。图书馆前的荷花池更显心细,石凳上都系着女生们折的纸花,风一吹,粉的、黄的花瓣飘落在水面,连涟漪都染成了彩色,和池里盛放的荷花相映成趣。
那些天的报栏前总排着长队。《四川日报》用整版篇幅刊登我校教师的事迹,赵敏光教授在实验室指导学生的照片格外醒目——这位在高压物理领域享誉国际的学者,平日里总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讲课讲到激动时,眼镜会滑到鼻尖上。《成都晚报》的副刊更是天天有新内容,《从年大将军尊师说起》的散文、《桃李芬芳》的漫画、《九月,我的心儿在歌唱》的诗歌,字里行间都透着全社会对教师的敬意。学校的布告栏也换了新颜,屈守元先生的《楚辞》批注手稿、杜道生先生的国学讲义节选,还有《汉语大字典》副主编冉友侨的工作照,一张张都在诉说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重量。
夜色里的校园是声音的海洋。外语系的学子在草坪上用多种语言朗诵“春蚕到死丝方尽”,月光洒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声调里满是崇敬。理科生们不甘示弱,数学系、物理系的学生在大礼堂办起“师恩·成长”晚会,用函数公式编小品,把实验器材当道具,笑声和掌声从礼堂门缝里溢出来,和文科楼的朗诵声遥相呼应。我和几个同学习惯在旷夜的操场散步找灵感,抬头总能望见教学楼的灯光——徐安怀教授板书时的背影,晨光会在他鬓角的银丝上撒下碎钻;邓双琴教授讲浮士德的典型形象时,指尖划过讲义的动作比春风还轻。这些在讲台上耕耘半生的先生,就是教师节最该致敬的主角。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上大学第一次看到的黑白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的瓦尔瓦拉。那个在苏联乡村坚守的女教师,和眼前这些在狮山执教的先生们,跨越国界与年代,都怀着同样的赤诚。他们握着粉笔的手,既能书写诗词名句,也能传承文化血脉;既能点亮教室的灯光,也能照亮学子的前程。教师二字,原来从来都与“圣洁”相连。
9月9日的成都市劳动人民文化宫,格外热闹。王荣轩副书记为优秀教师颁奖时,闪光灯亮成一片,13万教育工作者的荣光在那一刻汇聚。而9月10日的狮山,更是万人空巷,几乎所有的师生,都挤在八楼后边偌大的体育场里,主席台前的横幅“庆祝第一个教师节”在秋风中舒展。袁正才书记、王均能校长的致辞被掌声一次次打断,当说到“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时,身边的好多同学红了眼眶——他们来自大巴山的小山村,来自天府之国的河谷,来自川西的雪域高原,有的是当地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说,要用自己的知识,培育更多的优秀学生,成为像自己这样有知识的人。
最动人的是献花环节。屈守元、杜道生、汤炳正、刘君惠、王文才这些学界泰斗,端坐在主席台前,头发都已花白。团委的女生们捧着大红的康乃馨上前,当花瓣触到先生们的掌心时,全场的掌声震得旗杆都在发抖。屈先生发言时声音有些沙哑,他说要以陶行知先生为榜样,“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话音未落,台下已有人落泪……
转眼,四十年了,我也从狮山的课桌前走到了讲台,耕耘了三十八年。黑板变成了电子屏,蜡板被课件取代,但1985年的那些画面,却像狮山的桃花一样,年年在记忆里盛开。红绸的暖意、报栏的墨香、先生们的银发,还有那句“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教育家陶行知、晏阳初两座栉风沐雨的丰碑,都成了我执教生涯的底色。
昌黎先生说“古之学者必有师”,而我想说,师者的光芒从来不会褪色。1985年的第一个教师节,不仅是给教师的庆典,更是给教育的礼赞——它让我们懂得,那些站在讲台上的人,不仅在传授知识,更在滋养心灵,温润情感,传承文明。如今,我也是品得其中甘苦的教师,每当看到学生眼中的光,就会想起狮山的那个秋天,想起那些红绸与鲜花,想起自己当初为何要接过这柄文明的火炬。
二○二五年九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