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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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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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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

一、梁子湖记事

清晨五点,天光已然微亮。昨夜的雨水浸透了大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冽气息。楼顶的丝瓜藤、黄瓜藤疯长,菊花、月季、芦荟、君子兰都绿得发亮。一只蝙蝠像失控的陀螺,在我头顶上方那片有限的天地里狂乱飞舞,兜着圈子,仿佛被无形的线拴住。更高处,一只孤零零的黑鸟向西扑闪而去,是离群,还是贪玩?很快,又有三两只,或者四只,慢悠悠地往东飞,翅膀起落的节奏出奇地一致,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分队,隔着相等的距离,神态自若,仿佛天空处处是归途,无需执着于南北。四周的鸟鸣此起彼伏,短促的,叽叽喳喳的,汇成一片嘈杂的晨曲。我不禁困惑:它们为何不留在森林,偏要挤进这钢筋水泥的丛林?为了食物?为了安全?

天空并不明净,灰蒙蒙的底色上,浓淡不一的云团随意涂抹,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月亮被挤压在狭小的缝隙里,艰难地向上攀爬,最终还是被翻滚的黑云彻底吞没。这景象有些诡异——按理,此刻应是月落日出之时。转念一想,明白了:是乌云下降的速度快过了月亮下沉的缓慢,制造了月亮上升的错觉。这错觉,像极了人生中那些难以预料的转折,总在你以为轨迹清晰时,猝不及防地给你来点“错位”。

比如,2012年,我被调到了武汉与咸宁交界的地方,负责武广高铁一段十五公里的安全保卫。这调动本身,就是个不小的错位。个中缘由与心情,不提也罢。

那天巡查至梁子湖边的大桥附近,发现旁边一座废弃的猪场里,竟住了人。一个老头,约莫六十出头;一个女人,看着不到三十岁。荒郊野外,人迹罕至,这组合透着说不出的怪异。掌握高铁沿线的“敌社情”,是我的职责。回到警务区,我立刻叫来了负责这片区域的联防队员谢万明。

老谢五十岁,我们都叫他老五。他体格结实,但一只眼球有点斜,看人时总像没完全正视你。他不太合群,好喝两口。上面有四个姐姐,他排行老五。我一提猪场的事,他立刻来了精神,话匣子打开了。

“那老头救过那女的一命,后来就搭伙过上了,快十年了!”老五咂咂嘴,讲起了故事。

十年前一个晚上,当时五十来岁的老头忙完活,溜达到附近大桥。夜色中,他瞥见一个年轻女孩正奋力要翻过桥栏!老头脑子“嗡”一下,飞扑过去死死拽住她:“丫头!有么丝想不开的?!天大的事,跟我说!我豁出命也帮你!”女孩挣扎了几下,听到老头斩钉截铁要帮她,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松弛下来。

女孩才十七岁。像许多同龄人一样,她憧憬着爱情,和一个同样年纪的男孩相恋、同居。老五说到这儿顿了顿,叹口气:“这年纪的女伢,心思早熟了,男伢二十不到懂个屁爱情?怕是光想着那点事了。”女孩怀孕了,双方家长似乎都知道?男孩的态度呢?是只想玩玩?没人说得清。她为何不回娘家?或许,这决绝的一跳,就是答案。老头把她带回自己简陋的租处,悉心照料。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她把生下的孩子送走了。是送人?还是……卖了?老五的语气含糊,带着点不忍深究的意味,“估摸着是卖了,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吧?”总之,老头(据说并未离婚)和这女孩,就在这荒僻之地,过起了日子。

老五说他们现在住猪场,是因为老头有个亲戚打算承包附近的荒山种药材,顺便利用废弃猪场养羊,请老头先来看场子。如果真是这样,倒不归我们管。末了,老五搓搓手,眼里闪着光:“明天我们去电鱼?搞点鱼喝酒!”我应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如约去老五家。村道两旁,桔子树已挂上青果,玉米地里间或点缀着西瓜。我知道老五种瓜技术不行,但贩瓜是把好手。每年瓜熟,他就开着那辆引以为豪、号称村里马力最大载重最足的三轮车,把瓜贩进城里,能赚不少。

老五家离警务区不远。这附近几个小村庄,拆迁开发的风吹了好些年,始终不见动静。零散的十几户人家,守着贫瘠的土地,养点鸡鸭也被以环保之名取缔了,日子过得紧巴巴。

村口一眼望到头,没几户人家,也少见像样的楼房。听说只有一个发了财的搬去了市里。听到狗吠,我下意识放慢脚步,随时准备弯腰捡砖头——这招对付村里的狗百试百灵,它们怕挨砸。老五家是栋二层旧楼,砖缝凹陷,墙皮剥落,夹在前排房子之间,显得局促。屋后是山林,种着树和竹子。

刚到门口,一条被铁链拴着的大黄狗猛地蹿起狂吠,链条绷得笔直,凶相毕露。我心头一紧,真怕它挣断了扑上来。老五闻声出来,吼了两嗓子,那狗才悻悻地趴下,喉咙里还发出威胁的低呜。“太吓人了,打过疫苗没?”我问。“没,”老五拍拍狗头,“以前老咬别人鸡,栓起来了。看家是把好手。”

他背起沉重的电瓶,套上连体雨裤,领着我往后山走。翻过一道坡,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水域在晨光中铺展开来。“喏,梁子湖。”老五指着前方连着湖的几条小沟渠,“鱼下籽爱往沟里钻,这时候电鱼最带劲。”我担心地问:“没人管?”他胸有成竹:“这沟渠是从山坡淌下来的,不算梁子湖正主儿,渔政管不着。”

沟渠不深,浅处仅没脚踝。老五背着电瓶,右手持带电线的竹竿,左手拎着小抄网。竹竿往水草里一探,开关一按,水面“滋啦”轻响,小鱼小虾瞬间翻白或乱窜。他眼疾手快,抄网一兜一个准。鱼都不大,多是二两以下的小鲫鱼、餐条子。来回两趟,大半桶鱼在桶里活蹦乱跳。上岸冲洗干净,我们提着战利品,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路上,老五说起了儿子。儿子最近老要钱,想买辆车跑出租,嫌送快递太累。他儿子我见过,白白净净,嘴皮子利索,讨人喜欢,就是不爱读书,初中毕业死活不再上学。后来在网上认识了天津一个独生女,现在孙子都两岁了。“哪想到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去了?”老五语气复杂。我宽慰他:“孙子总归是你孙子,血缘断不了。”他也想开了,不再强求儿子儿媳回来,钱也不直接给儿子,只过年时塞给儿媳,“当爷爷的,奶粉钱总要出。”老五父母早逝,几个姐姐也只在年节红白事走动,一年到头刨去开销,也就落个三四万,在农村算勉强过得去。

到家,老五系上围裙下厨,他老婆手脚麻利地择菜剥花生米。我闲着,便和他老婆聊起来。她说和老五是同学,读书时男女生很少说话。她知道老五成绩好,可惜眼睛有残疾,毕业没被录用,工厂也不要,只能在家务农。“不嫌弃他,只要对我好就行。”她语气平淡,“那时候结婚简单,有间屋、几件家具就成,哪像现在要这要那。”

饭菜上桌:一大盆奶白的萝卜煮鱼,油亮的花生米,几碟卤菜。老五拎出个大塑料壶,里面是十块钱一斤打的散装粮食酒。几杯酒下肚,他脸上的拘谨褪去,话匣子彻底打开:收花生的门道,卖西瓜的趣事,和其他联防队员的微妙关系……酒是话引子,也是真性情。三杯过后,我有点晕乎,忙说:“明天还当班呢,下回再喝。”他又劝了会儿,才作罢:“那整瓶啤酒漱漱口?”我点头。带着微醺的眩晕感,我踩着月色回了警务区。

二、婚礼与错位

平静的日子过了个把月。一天,所里电话急召:有学生在铁路边放风筝!我立刻叫上老五,火速赶到现场。找到附近村民一问,很快锁定了是某个湾子的小孩。赶到孩子家,家长也在。我讲了高压线短路的风险和后果,家长连声道歉,狠狠训了孩子一顿,教育目的达到,我们便沿着铁路围墙往回走。

路过那座废弃猪场时,我一眼瞥见围墙上搭着一根电线,一直伸进猪场院里。这绝对不行!安全隐患太大了。

猪场建在山坡上,方方正正,占地不小,废弃原因多半是污染。进大门左手第一间就是他们的住处。那女人坐在小凳上,自顾自地抽烟看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屋里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柜、几把椅子,床头立着个旧电扇。老头佝偻着背,比上次见更显苍老,瘦削的脸上沟壑纵横,见我们进来,挤出一丝笑容问什么事。我指着围墙上的电线,勒令他几天内必须拆除。“没支撑点,不好弄啊……”他辩解。“自己想办法!”我语气不容商量,“铁路围墙严禁搭挂任何东西!”他诺诺应下。离开时,老五低声说,有几个联防队员巡查完常往这儿跑,爱跟那女人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里头怕是有别的名堂。”

我的生活规律而单调:和三十个联防队员,管着十五公里高铁线。白天巡查一次,晚上一次,来回一趟一个半小时。说轻松也轻松,尽职尽责干完活,心里踏实。巡查完毕,我最爱在附近野湖野港钓鱼。湖水滋养的鱼,味道鲜美,几乎每天都能钓上一盘下酒菜。警务区孤悬荒野山坡,少有人迹,我养了只温顺的丝毛狗作伴。每次去钓鱼,它都跟着。我垂钓,它就安静地趴在我脚前的凳子上,或坐着凝望水面。钓上鱼来,它会好奇地用爪子拨弄几下,嗅嗅,却不咬,然后自顾自跑开玩耍。等我收拾好渔具,它又摇着尾巴跟在我身后,一人一狗,踏着夕阳归去。

大概三个月后的一天,老五急匆匆来到警务区,劈头一句:“前面岗的张俊,要跟那猪场的女的结婚了!”

“什么?!”我惊得差点跳起来。

“那老头亲戚不搞药材了,要走人。不晓得咋谈的,他把那女的介绍给张俊了,听说拿了三千块介绍费!”老五咂舌,“张俊四十好几,光棍一条,跟他老娘住三间破平房。能有女的肯跟他,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直到张俊本人红光满面地来送请柬,我才彻底信了。婚礼就在他家办,我犹豫再三,还是提醒他:“留个心眼,别是婚骗。”

婚礼当天,张俊家院里摆了六七桌。鞭炮炸响,主持人高声宣布礼成,宾客纷纷落座。只见张俊在主持人引领下,带着新娘子挨桌认亲敬茶,收红包。老五在我旁边解释:“这是规矩,亲戚喝茶得给钱。”我坐着等他们过来,但他们绕过了我这桌。也好,省得我掏红包,毕竟非亲非故。

敬茶完毕,酒菜流水般端上来,实惠又热闹。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同桌的相互敬完,便开始串桌。这时,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席间——是那个老头!他像女方长辈一样,在桌子间穿梭走动,跟认识不认识的人点头招呼。这场景别扭极了!曾经的露水夫妻,如今前夫(姑且这么称呼)出现在现任丈夫的婚礼上,算怎么回事?不尴尬吗?我心里像吞了只苍蝇,说不出的膈应。

很快,新郎新娘端着酒杯,在主持人簇拥下过来了。平时没细看,此刻新娘打扮起来,颇有些姿色:头顶斜插一支缀着珍珠的发簪,脸型眉眼竟有几分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不高不矮,身段裹在合体的旗袍里,胸口别着鲜红的绢花。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非喜气洋洋,也非哭丧着脸,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眼底却似藏着千般心事。盘起的头发倒给她添了几分少见的端庄。旁边的张俊简直换了个人,笑容堆满了脸,嘴巴咧到耳根,多年的光棍生涯终于结束,送出去的礼金也总算能回收一部分了,那份从心底溢出的欢喜藏都藏不住。大家起哄着,酒杯碰撞,笑声喧天。

回到警务区,我跟老五说起那老头。“这算怎么回事?再怎么说,现在人家是张俊的老婆了,他这前头的……一点不避嫌?脸面都不要了?”我摇头不解。

老五嘬着牙花子:“嗨,都不是什么讲究人!”

然而,错位来得比想象更快。婚礼后不到三天,就有队员跑来告诉我:“那女的跟那老头跑了!”

真是邪了门了!我赶紧跑去张俊家。张俊倒显得平静,说那女的只带走了一枚戒指,钱没动。“那三千块介绍费呢?不要了?”我问。他摆摆手:“算了,好歹……也算同房过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就一个要求,让她别跟那老头再来往。她不听,那就算了呗。”后来听说那女的又回来找过张俊一次,想复合,没谈拢。

是老头仗着救命之恩要挟她,纠缠不休?还是那女的,内心深处根本就没想离开那个救了她、也改变了她一生的老头子?她才三十岁啊!难道就不想想以后漫长的日子?被伤过一次,就再也不信世间情爱?来这世上一遭,就不想再做回母亲,有个安稳踏实的家?报恩和过日子,是两码事啊!我百思不得其解。再后来,联防队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那女的,在城里足浴店做事呢。”我哑然。这老头,真是好手段,把个年轻女人拿捏得死死的。

人生,充满了意想不到的错位。我从未想过会调来这江夏偏僻的地方守铁路;老五做梦也没料到,唯一的儿子会成了千里之外的上门女婿;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更不会想到,一次绝望的纵身,会将她抛入与一个老男人长达十年、至今仍在延续的畸形羁绊之中,沉浮挣扎,难以挣脱。

命运不按常理出牌,总在你以为尘埃落定时,掀起一点波澜。欲望、追求、无奈、妥协……好的坏的,都得经历。只是这“把握”二字,谈何容易?有些人,有些事,从一开始,似乎就注定了要在这错位的轨道上,颠簸着滑向未知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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