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 雅

我把打印了“招服务员”的A4白纸，贴到北京前门大栅栏步赢斋对面，荣茂商场门外的墙上，擦着手，挤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往进门的通道里走。通道两边的墙上，我安了玻璃架，摆了鞋。

这通道里，满是毛发杂乱、黑呼呼的人头，挤撞，起伏，涌动，我感到陷入了昏浊奔涌的大海，正往下沉，不禁踮脚伸颈，张嘴喘气。

突然：昏浊的海洋中，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儿，泛着红晕，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闪闪发光，鱼白短袖褂和深蓝长裤，闪动着窈窕分明的青春线条⋯⋯

明显是——一轮明净的月亮，在昏浊的海洋上升起！一轮粉红的朝阳，冲破昏沉云天！圣洁的天仙，降临在我的眼前——我在梦里，追寻了很久的天仙！

她一闪一耀，很快向我近来，又很快地一闪一耀，从我旁边的人丛中，向外远去。我望着这一头整洁闪亮的黑发，在来往涌动的人潮中，一闪一耀远去，心一下一下地揪痛——这突降的天仙，我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我浑身发软，重重地坐在鞋柜旁的凳子上，身子还往下瘫。我只得双手撑着，弯曲起的双膝，头还不禁耷拉着。

“大姐，请问哪位是老板？”一声清脆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群涌动声，清亮地钻进我的耳朵。“就是他。”我抬头一望——

天呐！天仙正向我微笑着走来，闪亮的大眼，和微翘的嘴角，扬溢着笑意：“老板，你店招服务员？”

我抹了一把脸，眨巴着眼，站起身微笑地望着她：“是！”力争平静地问她卖过鞋么。她说只卖过珠宝，但会英语。我说我店正需要会英语的，向老外推销鞋。她说没卖过鞋，我说她先学着卖。她说回去与母亲商量，明天决定。我说好。

第二天清早，我在沙子口地下鞋城批鞋，接到电话，似是中年妇女的声音，问我么时在店，她要看看我，与我谈谈。我说批完货回店，可能上午十点左右。

我到店一会儿，就见昨天那姑娘，与一位中年妇女来了，妇女说是姑娘的母亲，当过老师。她留着整齐的短发，穿着深蓝裤褂，让人一见，就知什么叫“端庄”。她说姑娘，今年从学校毕业，到珠宝店打工，不放心老板，便出来了。我说我女儿快有姑娘大了。她看着我微笑：“你，我放心。”

她说姑娘叫兰雅，英语很好，能把中文译成英文。我随即心一蹦：“我早想把我的小说译成英文，给瑞典文学院！——我带兰雅去瑞典文学院附近租店面卖鞋，把我的小说译成英文，给诺奖评委看⋯⋯”我吃惊自己的想法，低下头，觉自己对不起，兰雅母亲对我的信任。

兰雅刚到我店上班，就微笑着对我说：“老板，听说你文章写得好，能给我看看么？”

我给一本《北京文学》获奖作品集，她说看了作品集中，我写的《故人西辞》，她哭了。她原以为自己条件不好，吃苦，看《故人西辞》后，觉她一直是在享福！她更得珍惜生活，好好努力。

她把书带来，说看完了，还给我。她说母亲看了，也很喜欢，母亲原当语文老师。我说这书，我有很多本，她如喜欢，就留着，今后如有兴再看。

她说，一位亲戚孤老头，到她校门口，找她有事。她见他衣裳破旧，觉在同学面前丢面子，对他有些气呼呼的，叫他跟她走。他却站着不动，把包放在露脚趾头的鞋上，叫她先走。

后来，孤寡老人去世，母亲在老人房里，从箱底翻出一个包，打开好几层牛皮纸和布，看到母亲特地为他做的一双布鞋，还是崭新的！他干脆没穿过⋯⋯

我不禁大声笑说：“实录出这《鞋》，非常真炽！动人！可以发表！”

她的脸白里透红，微笑着说，她已实录了《鞋》，在《合肥师范大学学报》发表了。

她说，父亲当建筑包头，效益不佳，欠了债。她想今后多挣钱，让父母享福。

她父母就生她和妹妹，她和妹是双胞胎，妹在老家照看祖母。

她一个亲戚，在中南海食堂当炊事员，原说中南海正招一批服务员，让她去应考。她什么都通过了，喜得不得了。没料到结果被刷了下来，说她年龄差三个月。她实际年龄正好，而她家乡原办身份证时，奶奶记不清她的年龄，报小了一岁。

她在考场看到结果，一出考场，就忍不住蹲在考场门外，捧头放声大哭。

她与我并排坐靠在鞋柜旁，看着我，又泪汪汪地抽泣起来。

我柔声说：“你不用难过。你这么年轻，还只刚开始走进社会，今后的路很长，各种各样的机会，多的是。”

她掏出卫生纸擦着泪，哽咽着说：“老板，我今后遇到么事，可不可以找你，给你打电话？”

“行！没问题！我这手机号今后不换，你有么事就打！”

我店一个中年女服务员，平板大脸黑乎乎的，鼓着一双大眼，令人想到李逵。她一见顾客进门，就快步走到顾客跟前，问顾客想买什么鞋。时常顾客与兰雅正谈买什么鞋，她也插上去，挡在兰雅面前。兰雅只得退到一旁。

我叫李逵别抢兰雅的生意，李逵还是常抢，并对我妻子说，我与兰雅“谈得来！”

一天中午，我批货回店。见兰雅坐在通道口的一旁，颈上围粉红的丝巾，一手撑着下巴，黑亮的大眼，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微风拂动着她那圆肩上的红丝巾的一角。

我似乎看到一幅外国美女名画。

妻子站在通道后段，与中年服务员对面聊天。这服务员正黑脸鼓眼。妻子刚吃完饭，嘴唇一圈泛油光，唇角粘着半粒饭，我感到翻胃，要呕吐——我吃惊自己竟会这样！立即觉得不妥，得注意！

一个老外在我店买鞋，李逵插不上嘴，也立在近旁，鼓着眼。老外买完鞋，说兰雅英语流畅，能否请兰雅带他逛北京。我微笑着说：“看兰雅愿不愿意。我觉很好。”

第二天，兰雅问我：“老板，我去学当导游，好不好？”我立刻说：“非常合适！”她便回去了。

过几天，我从外正往店走，见兰雅已进我店。我估计她是来结账的，便让她与妻子结。我在外转一会儿，再回店，已不见了兰雅，我心里似乎很平静，又拿一张A4白纸，贴到商场外，白纸上打印了粗圆黑字：“高薪招服务员”。

此后，大栅栏多次改造，街道越来越宽直。尽管当年的商场通道，还大体保留着过去的样子，但我再也没见过兰雅。

因生存奔波，我的手机号，只得换了几次，当然不会接到兰雅的电话。我只有加倍发奋，力争使自己成为鲁迅、孔子，就像太阳，不管谁，不用找，随便就能见到。

2008年夏 始于湖北武穴租房

2019年9月19日傍晚6点半左右 重始于武穴家中

2021年1月12日凌晨4点 补写于武穴家中堂屋大窗前

2025年12月25日上午11点左右 补写于湖北黄冈颐年养老院门岗

2025年12月26日上午10点左右 补完于湖北黄冈颐年养老院六楼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