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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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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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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岗书

三十多年前,我行走于横断山脉中部的木里境内雅砻江一侧,受人之托寻找一种叫“苒青”的珍贵矿石类药材,也顺道收购一些皮货。我常常牵着一匹老马,沿着雅砻江一段呷米坪至磨子沟一百多公里的范围来回折腾,有时会迷失在山里。对于寻找“苒青”,我总是心怀忐忑,毕竟只凭一幅简单的图案,和民间医书上关于“苒青”可能存在区域的简单记载,要去寻找一种从未见过的东西,很有点碰运气的成分,因为这片地域着实太大了。而所托之人说“苒青”加上其它几味药,是治疗严重精神类疾病的良药,我也持怀疑的态度,不过他给出的价钱却让我无法拒绝。

当时正是兰花炒作的高峰期,据传有人在这片山上发现过名贵品种,一棵就卖出了几万块,这也颇让我心动,所以我在找寻“苒青”的同时,偶尔也抱着侥幸心理钻进茂密的山林里去搜索一番,没想到这次因此而迷了路。

当我发现自己迷路了的时候,已是傍晚,身旁一枚松果坠地,发出一声轻微却又清脆的声响,仿佛是这寂静山岗发出的一声轻叹。我看见几只山鹧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远处,山岗的脊背缓缓浸没在如墨的夜色之中,那轮廓也逐渐变得模糊,像是一幅被岁月晕染的水墨画。

松针和杂叶铺成的山道蜿蜒曲折。显然,这是一条很少有人走过的路,路两边树木的枝桠旁逸斜出,有些直接挡在了路的前面,好像在说,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我需要不断将那些枝桠小心地拨开或折断才能通过。月亮升起来了,山道在如水的月光下泛着若有若无的微光,清冷而迷离。旁边是一条溪流,我尝试沿着溪流前行,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踩上去软软的。那溪流中也有落叶,像极了鱼身上刮下的鳞片。这山岗中的一切仿佛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和语言。轻柔的风始终抚着我的后背,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温柔之手,消除掉了我大部分焦虑的情绪,同时给予我前行的力量和勇气。

这里应该离我曾经停留过几天的矮子沟不远,我估摸着,如果我一直朝西北方向走,在天亮前也许能够到得了那儿。矮子沟是一个小村落,居住着二十几户放牧的彝人,我认识一个叫邱吉三的中年男人,人很忠厚热情,可以在他家稍事休息。想必他一定会烧满火塘的洋芋,再煮一罐提神醒脑的清茶来招待我。想到这儿,肚子开始发出“咕咕”的抗议,我于是在溪边坐下来,解下身后背着的毛布口袋,取出碗来,就着溪水调了一碗糌粑汤喝下,感觉顿时精神了许多,我又休息了一阵,然后继续前行。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飞过,传来“扑棱棱”的声音,我抬起头仔细分辨,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是傍晚时分看见过的那几只山鹧吗?它们又飞回来了?

四周枝叶扶疏,我努力看向远方,想从月光下那些影影绰绰的山峦里找出平时熟悉的山型,大致辨别出方向。然而,我发现自己踏上的是一条陌生的路途,我心里有点埋怨自己,每次出行我都会牵着那匹枣红色的老马,偏偏这次没有。老马识途,如果牵着它,就不会迷路了。

我不知走了多久,周围是如此安静,连溪流都温顺下来,我甚至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而疲惫感又开始不断袭来。忽然,从远处悠悠传来时断时续的歌声。那声音空灵而婉转,在寂静的夜里很具穿透力,像是被清晨的露水浸润过的叶片,带着清新与湿润;又似风穿过空心的树干时发出的哀泣,饱含着岁月的沧桑和无奈。那是山鬼的歌声啊!此时此刻,我不知自己是清醒着的,还是在梦中。山鬼唱的是一首古老的童谣,词句中夹杂着落叶的絮语、断枝的裂纹和年轮的密码,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山林千百年来的故事。歌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萤火虫。它们提着灯笼似的尾光,在黑暗中织就一张闪烁的网,如梦如幻,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

在进入木里境内雅砻江北的这一年时间,我听过太多的传说与故事,每到一个村落,我都会逗留几天,听村子里的老人讲述那些古老的故事。在松明火把下,我拿出我带来的白酒,几角钱一斤的白酒,只需要倒那么一小碗,碗在每个人手里轮流转过,一个个故事也就轮流跑了出来。有的是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有的是老人们自个儿曾经际遇的。我总是和村子里的小孩子们一样听得如痴如醉。

而山鬼的传说,基本上每个村子里的老人都会讲述,包括我出生的村子。我出生的村子里有汉族、苗族、蒙古族,大家亲如一家,很少有隔阂,我从小听着各种千奇百怪的故事长大,直到18岁离开村庄。在他们的故事里,山鬼和老变婆是不一样的,山鬼只居住在山里,大多非凶恶之物,她会搭救在深山里迷路的人,但偶尔,也会恶作剧一下,让你跟着她在山里兜圈子,天亮时她才会隐去。我还从他们的故事里感觉到,只有苦命而善良的人,死后才会成为山鬼,我在想,她们之所以会恶作剧,是因为太孤独了吧。当然,也不只是人,还有其他的事物也会变成山鬼,有可能是一只动物,也有可能是一棵生长了上千年的云杉,谁说得清呢。小时候,我还听过邻家苗族阿婆吟唱《山鬼谣》,那悲凉的调子,不忍卒听,我往往听不了几句就会走开。

我加快脚步,追寻着歌声的方向。转过一处山坳时,月光忽然变得浓稠起来,像一件厚重的白色羊皮袄,包裹住这方世界,我心里不自觉想起了童年,阿妈用羊皮袄包裹着我,任冬天的风呼啸着穿过漏风的瓦板屋。一点温热,顺着脸颊流下。是的,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样一个地方,很奇怪深藏心底的思念,会突然被月色惊动而破防,一发不可收。我抹去脸颊上的泪水,试图稳住心神。据说心神不稳最容易被山鬼摄魂。

我应该没有被摄魂,我是清醒着的?因为一切都那么真实。我看见一棵老松的树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我敢肯定,她就在那儿,老人们故事里的山鬼,而我心里没有一丝恐惧。她身着由云朵缝制的衣裙,裙摆下流动着萤火的碎光,如梦如幻,美得让人窒息。那真的是山鬼吗?我的心砰砰直跳,带着期待与紧张,慢慢上前。然而,当我靠近时,她却像雾一样消散了,只在地面留下一些微小如琥珀色般的湿润颗粒。我俯身细看,那应该是她眼泪凝结成的晶体,按照老人们故事里的说法,这里面封存着山鬼的一缕魂魄,承载着山鬼无尽的心事和秘密。我还没来得及捡拾,这些颗粒已经被风吹散,消失了。

溪流在此处分岔成两道,宛如人生的抉择。左边的支流泛着幽蓝的光,像是被雷声洗礼过的岩石,冰冷而坚硬;右边的支流则流淌着金色的月光,水面上浮动着松针与羽毛编织的,像船蓬一般的东西,给人温暖而柔软的感觉。我犹豫片刻,最终选择踏上金色的支流,心里隐隐渴盼,能在这温暖的光芒中寻找到更多的美好和希望。我知道这溪流最终都会流进雅砻江,流向端顼出生的地方。

当我踏近水边,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水中的倒影开始变幻,山鬼的脸从涟漪中浮现。她对着我微笑,轻轻说:“你可知道,在大山里,男人和女人都是随命运而活的”停了一会儿,她又道:“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她像自言自语般:“你看见过山鹧吗?山鹧再美,也只能在山里飞翔,这就是宿命”。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而她,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眼角的泪痣像是一粒未熄灭的星火,在这朦胧的月色中显得格外动人。我想要伸手触摸,却只碰到了冰冷的水,那是一种沁骨的寒。山岗在身后逐渐矮下去,变成地平线上起伏的波浪,像是我心中那起伏不定的思绪。身旁腐殖质的味道渐渐淡去,而松脂的香气却愈发浓郁。

我跨过溪流,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无数萤火虫正沿着我来时的路径飞行,它们的光连成一条蜿蜒的星河,璀璨夺目。而山鬼就站在星河的尽头,向我挥动着缀满山鹧图案的衣袖,仿佛在与我告别。风突然变得很轻,像是她最后的抚摸,温柔而不舍。我听见树木的根系在黑暗中继续交换着盐与泪的密语,诉说着这片天地的秘密和情感。

而我的脚印早已被飘落的松叶覆盖,仿佛我从未曾来过。但我知道,山鬼的眼泪已渗入每棵新生的树木,在某个无人的黄昏悄然滴落,变成一粒粒细小的晶体,滋养这方天地。她的歌声也一直回荡在那由树木的年轮围成的城堡里,成为这片山岗的一部分。

终于,夜色渐退,晨曦微露,一些熟悉的景象开始映入眼帘,一座我平时骑马路过时经常瞥见的六边形石碉楼,就在几里外那个凸起的山包上高高矗立着,据说这石碉楼修建于四百多年前,是云南丽江的穆天王占领木里时建造。在小时候的传说里,穆天王修建碉楼都是在晚上,一个晚上必须修完一座,如果到了天亮还没有建成,就不再修建,放弃了,现在想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小时候的我们虽然不解,却深信不疑。没想到一整夜,我都在这附近兜兜转转着。

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洒在这片山岗上。风吹过,整片山林的树木簌簌作响,鸟鸣声也开始此起彼伏,和夜晚的冷清截然相反。我彻底清醒过来,可我感觉自己一直是清醒着的啊!我不再寻思是否真的见过山鬼,也不再想山鬼说的那些话语。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将带着这份美好和遗憾继续踏上人生的旅程。

就在一个月前,栖息在矮子沟的那一次,邱吉三曾告诉我,我要找的“苒青”,可能存在于木里最西北靠近贡嘎岭的恰朗多吉雪山脚下,但他也不敢肯定,也许是道听途说罢。所以我想,走完这趟行程,我是不是要去朝拜一下那座海拔近六千米,常年白雪皑皑的神山。据说在木里,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大山就有三百多座。其中五千米以上的有二十多座,而恰朗多吉,无疑是木里境内最高的神山,相信那片区域,也会有更多的故事。至于能否寻找到“苒青”,于我而言,似乎已不再重要。

那一年,在这片神秘的山岗中,我经历了一场如梦似幻的邂逅与离别。但更有可能,这只是我迷路的那个夜晚,不小心做的一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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